1180期 第1079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12-05-29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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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江,失落的航运古文明
新闻作者:文 / 郭少言
    汉江自宁强秦岭与米仓山蜿蜒而出,向东南穿越秦巴崇山峻岭,流经陕南、鄂西北丹江水库,在武汉汇入长江。被秦岭和大巴山包围的汉江为陕南山区“四塞”之地提供了一条黄金水道,在陆路运输困难的古代,三千里江汉航道为南北交通畅行奉献了两千多年。上百条支流汇入汉江,穿山越岭,河道曲折,古有“曲莫如汉”之说,温柔悠长的汉剧、秦风楚韵的建筑构成了汉水流域有别于中原的文化特色,汉江因之成为华夏文明发源地之一。明清时期“两湖填陕南”,湖北湖南移民溯江而上,又深深影响着陕南的风俗与艺术。我多年采访涉足汉江流域,深深被航运文明所吸引,在不同时段踏上寻访汉江失落的航运古文明之旅。
 
    古代,秦巴山区的道路交通难以企及,秦岭山区陆地运输靠马帮一点点走出来,到了汉江方可顺水而下,畅行千里,通江达海。汉江航运得天独厚地利用了免费的水资源,船舶顺流而下,载着秦岭山区特产的生漆、贮麻、木耳、子、桐油、茶叶“下水”去汉口,返程“上水”时从湖北运送工业制品,洋油、洋布、洋烟等等南货。北方的土货与南方的洋货在这些大小船只中往返穿梭,年深日久,繁荣的商贸活动形成了紫阳、恒口、蜀河、白河几个繁华的码头。航运衰落以后,这些古镇作为航运遗迹残存着一些老铺商号和船帮会馆,无言承受着兴衰命运的流转。
 
码头上的古镇
    紫阳,陕西仅存的航运活化石。紫阳港的航运从来没有间断过,在航运衰落的今天,这段古老的航道还承担着安康市九成的航运任务。在那些运营船只上,我们可以看到“流水”、“洞河”这些沿江停靠小镇的名字,这些地方航船依然比公路方便,洞河镇的居民十之有九会驾船。瓦房店镇盛产茶叶,四周环水,水路通重庆达汉口,航帮会馆林立,其中的五省会馆是目前陕南遗存较完好的古建筑之一。
    安康,汉江支流月河与恒河的交汇处,坐落着一条五华里长的恒口老街,现存明清民居700余户,且户户相连,五口老井至今水源不断。在200年历史的鸿福昌老字号门口,我遇到了吴胜奎,他说这是爷爷留下的老字号,至今他还住在这里,对于恒口镇遍布的黄姜厂对月河环境的污染,吴胜奎深为抱怨。
    很久以前,没有安康和旬阳的时候,蜀河镇就是一个大地方,位于汉江的上游,上通汉中,下达汉口,是知名的水旱码头。无论是马帮还是船帮的货物,都要周转于此,曾经舳舻千里、商贾云集。在蜀河古镇现存的上百家老字号店铺中,以八大商号最为出名。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蜀河就有了旬阳最早的电报局,这座古镇的历史建制早于安康和旬阳。
    白河县,城关古镇在秦头楚尾的汉江之滨矗立了两千多年。依山而建近20条青石古街巷,尤以桥儿沟、河街最有特色,遗存明、清民宅院落、祠堂四百多间,行走其间,不时看到魁星楼、长春寺、北城门、保善堂、温泉古井等老屋。张家大院还保存着精美的壁画。
    令人痛心的是,自航运衰落之后,古镇失去了实际用途,在地无三尺平的陕南山区,为了建筑新房子,许多古建筑遭到拆除和损坏。蜀河镇规模最为宏大的三义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变为公学,1987年三义庙被拆,成为现在的蜀河中学,这座康熙年的山陕会馆殿堂木料给老师们制作了课桌。我走进学校参观了三义庙仅剩的一座被翻修的客殿,风墙上是1996年题写的《劝学》和《师说》,客殿已成学校仓库,堆放着杂物。七年前,江西会馆被拆掉后,精美的木雕被当作废料,由一个家具厂包在沙发里。武昌馆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被拆除,在原址上建了镇财政所,馆内曾绘有许多清代壁画。我今年五月份看到的黄州会馆,已经不是七年前曾见到的样子,正在修复重建之中,两侧二层楼的厢房都拆成了砖头堆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戏台则被装饰一新。杨泗庙也由同一个工程队重建,院子里以前斑驳古老的石阶变成严丝合缝的崭新石料。
    几乎所有的古镇都怀揣着一个开发旅游重振雄风的梦想,然而,现状是新房与老屋参差而建,垃圾乱倒尘土飞扬,古镇与汉江难以保持传统风貌与优美环境。目前,白河县申请城关古镇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正在打造周边环境。蜀河镇将所有老屋编号管理,严禁拆除翻建,许多老屋摇摇欲坠,生活其中的居民又忧心忡忡。倘若这些古镇能够吸引旅游投资,且能修旧如旧,是再好不过的。
 
 
住在蜀河镇老屋的人
 
舳舻相望的航运时代
    “福德庇洵州看庙宇巍峨云飞雨卷,威灵昭汉水喜梯航顺利浪平风静。”蜀河杨泗庙的对联生动描述了当年汉江航运的盛况。早在汉、唐时代,汉江航运就呈现一派繁荣。82岁的陈明一告诉我,小时候看到蜀河码头停过几十艘船,而老人们告诉他曾经见过停靠船只长达四、五里。
 
 
 
82岁的陈明一老人
 
    李丰盛75岁了,是湖南移民的后代,也是蜀河镇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的船老板。父亲把那艘30吨“楸子”货船交给他当家的时候,他只有十二岁,成了蜀河最年轻的船老板。船居生活是老人最深的记忆:我们在船上吃,在船上住,在船上生养坐月子,船工们用洋布搭个棚,雪花飘进船舱,并不冷,流水不腐啊,从我小时起就没见汉江上冻过。我的父亲去世前把“楸子”交给我,而我的哥哥则继承了更大的一艘船,能载重54吨,当年在汉江上,我们的船是出名的好。货船得雇八个人,两条大撸,一个橹三人摇,船头是大副,船尾是掌舵的驾长。走“上水”的时候就得有人拉纤,我们家雇一个船工,拉一来回给54元钱,得走半年,遇冬季枯水季节,船就停了,春天返潮后再走。启程之前,头天晚上给大伙会餐,吃“蜀河八大件子”,第二天一早,带着香火和猪头先去拜杨泗爷――船帮的祖师爷,杨泗庙里给一块红布绑到船头,二副放上一鞭炮,船就走了。船工喊号子,有“上水”号子和“下水”号子之分,有惊险的“过滩号子”和悠闲的“过街调”之别。行船到了湖北老河口过了秦巴山区的急流险滩,河床变得开阔平稳,可以休整一半天了,买菜买粮,朋友相聚,船老板要请船工们“吃过江”。再朝下走,到了“沙洋”进了港,就更轻松了。一趟行船,依据的是近十封“水信”,这是旧时的运单,记载着货物清单和送货地址,不识字的船老板居然从来没有送错过货物,弄错过地址。对老爷子这些能耐,李丰盛至今感叹不已。可惜的是,李丰盛作为船老板只跑过一趟船,第二趟就赶上国家公私合营、民船改革的大形势,他也成了船运公司的一名职工。
    在汉江边的一个小卖部,我见到了66岁的吴德义,他1975年在轮驳船队当上水手,后来又做二副、大副直到船长。回忆一次走到陨西天河,过一个叫“三朵花”的险滩,航道狭窄,暗礁众多,船舱进了水冲到沙滩边,货物打捞了三、四天,他们湿漉漉地在河边搭棚住着,单位又派来船继续送货。在没有单位帮忙的旧社会,遇到水上事故损失货物时,帮会就出面了,黄州船帮、江西船帮、武昌船帮,各帮各的,大家凑钱赔偿货主损失,保住船家声誉。
 
 
66岁的船员吴德义
 
    当时造船用的是秦岭出产的木材,红椿树、楸树,彬树,造好的船刷上桐油,既防腐又天然无害,比现在的油漆好得多。在旬阳县粮食局的楼上,我看到航运爱好者收藏的一条早年的货船模型,这个模型相当于现在制造业用的图纸,不识字的木匠们依据模型就可造出大船来。一般木船都有七个水密舱,无论哪个舱漏水,都可以迅速密封并修理,其他舱则安然无恙。为了彻底解决木船易损的安全问题,1984年,国家提供无息贷款推进钢制船替代木制船,陕西省在2010年完成了渡船的钢制化改造,目前在汉江已看不到木船了。收藏者还为我展示了船上曾经使用过的木舵、桨,美国马灯、德国箱子等泊来品也顺着汉江走入陕南船家的生活。
    清后期,汉江水运开始衰退。公路的兴建和交通工具更新及运载能力的增加,使汉江贩运显得费工费时费力,滥伐林木引起严重的水土流失,使河流通航条件日益恶化。自道光后期,陕南地方政府“恐兵食贵粮”,20年里立法不许谷米出境,断绝了汉江粮食运输。禁粮外运以后,由于“长此阻隔不通”,商人不能“博蝇头之利,以此商农交病”,水运和商品流通受到严重阻碍。汉江航运的衰退,导致商业投资与经营规模缩小,昔日的繁华热闹一去不复返。
 
最后的水运公司
    旬阳县水陆运输公司成立于1956年3月,当时拥有150多艘船只和1100多职工,一个造船厂,其航管所管理着46个渡口,运距从汉中达武汉,几乎汇集了当时所有的旬阳私船,船老板和船工都成了国家职工,在航运尚未衰落的年代,它算是旬阳县的大单位。1984年到1992年,汉江客运最红火的时候,从安康到白河买张船票还要托关系走后门。上世纪70年代,安康水电站建设时,公司投入50多名技术工人,包括船长、轮机长,为电站建设沿汉江运输沙石料。1984年,水陆运输公司一次性清退200名职工,直到去年这些人才被纳入社会低保。这批航运下来的人责任心很强,后来成为旬阳县劳动力的储备库,参与了其他行业的建设,被水电三局接收50多人。1992年安康水电站蓄水,客运停运。2011年11月24日,十天高速吕河大桥通车,宣告吕河渡口停运,40名职工下岗回家,这个西北第一汽车渡口曾经是公司90%营运额的来源。
    我走进水陆运输公司,发现交通部1990年颁发的“文明客船”奖牌仍旧挂在最醒目的位置。从公司的历史记录中,我抄录了这样一组数据:1960年,职工814人,船只92艘;1970年,职工434人,船只56艘;1980年,职工263人,船只17艘;1990年,职工103人,船只9艘;2000年,职53人,船只4.5艘。目前,公司在编职工49人,大多是退休人员,上班的只有10个人。这组简单的数字浓缩着旬阳航运半个世纪的衰落过程。在人员、规模萎缩到几剩于无的状况下,公司仍旧渴望着发展,公司经理张正铁说,我们想依靠国家建设“汉江百里黄金水道”发展旅游、休闲业,去年还弄了两艘旅游快艇,开通“旬阳至蜀河”61公里航线,专门拉游客观赏汉江风光,今后还计划搞水上宾馆、音乐茶座。
    我离开水运公司的时候,四位职工要求给他们拍一张合影,他们的身后是未加修缮的清代末期的办公楼,现为公司仓库,而在他们前面十步之遥的位置是去年十天高速建设管理处的驻地楼房,我曾在这座楼房里多次采访高速公路建设,却不知身后有一座古老的航运办公楼。十天高速的线路通道恰好沿汉江而行,它将以毋庸质疑的现代化运输效率,彻底地取代汉江航运。
 
 
建于清末的水运公司老楼
 
 
水运公司最后的职工在老办公楼前合影
 
    在棕溪的磨沟渡口,我见到了世代开船的岳仁斌。他的外公、父亲都曾在渡口经营渡船,他自己也接下了这条渡船,39岁的壮年男人不能单靠收入微薄的渡船养家的,进入汛期也得停渡,于是将渡船交给媳妇经营,自己则做些其它生意。现存渡口摇船的基本是老人与妇女。
 
 
棕溪的磨沟渡口
 
 
棕溪的磨沟渡口
 
    目前,旬阳县境内还有109公里的汉江航道可以通航。起点是安康八里轮渡,终点是与湖北交界的兰滩渡口,现在只有少数渡船和拉沙船出没汉江,事实上,这条航道已经失去了运输的意义。许多人认识到航运的低污染、低能耗以及低廉的运输成本,国家有意再度开发内河航运,张德江副总理已经到湖北调研内河航运,这个消息不仅被陕南航运人津津乐道着,厅航运局也于2011年3月开始兴建安康至白河164公里的高等级航道建设,明年即可完工。这条航道将实现物资的沿江运输及渡运,远期还有可能成为陕西煤炭外运的通道,甚至通江达海。水运公司也许会迎来复兴。
 
赤子之心
    构原,以前是一个自然码头,明清之际移民沿江来到这里,开铺子,屯粮食,云集陕南山货,因此叫做“构原铺”,这儿的群众都是船工、纤夫出身。老构原乡政府依汉江而建,以享舟楫之利,而现在变成由王怀琐经营的木材加工厂,新的乡政府则迁到316国道旁边。在这个前乡政府小院里,我观看了构原群众演出的一场旬阳花鼓戏《蔡明凤辞店》。故事讲述明朝的时候,黄州(湖北)人蔡明凤到蜀河做生意,与客栈女相好,多年不回家,母亲拖黄州船帮带来一封信劝他回去与妻团聚生子。他舍不得客栈的女人,于是上演了一出缠绵悱恻的“辞店”戏。戏中人,唱戏的,看戏的,戏里戏外都与汉江航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参加这场聚会的是来自旬阳各界热爱航运的人们,有书法家、画家、退休教师,也有村民,他们或多或少地因为航运文化走到了一起。
 
 
在构原老乡政府院的群众合影
 
    这场聚会的召集人是旬阳县交通局的刘贵棠同志,他二十岁上参加工作就在船运公司驾船,对汉江航运有着深厚的感情,多少年每逢周末休息日,他提着沉重的文件袋走村串户,搜集汉江航运的实物和口述文史资料。在寻访中刘贵棠结识了蜀河人刘年福,这位70岁的老人是个蜀河通,古镇家家老店的历史都是他研究的对象。他们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能够将汉江航运的资料收集成书,送给关心航运文化的人们。刘贵棠特别强调,航运实物的征集、文字资料的收集,得到襄阳市李秀华、襄樊的邓粮,蜀河镇文化站长李秀奎、蜀河镇副镇长李时烨等人的支持。汉江沿线志同道合的航运文化爱好者使刘贵棠他们的研究从旬阳扩大到三千里汉江全线,沿江27个县的县志几乎收集齐全,他请求我再帮忙收集一本宁强县志。就在采访的路上,他还从村民家收集到一个破旧的船工用过的木桶,这些航运遗物受到旬阳县领导的重视,特别为它们划拨粮食局的旧楼用于收藏陈列。在搜寻资料的过程中,他们一再感叹,如果这个事情提前二十年去做,将会挽救多少有价值的资料啊,那时候许多航运亲历者都还活着。
 
 
刘贵棠、李秀桦在湖北省十堰码头采访
 
 
热爱航运文化的刘贵棠
 
 
蜀河人刘年福
 
    当我搭上一辆破旧的昌河客货离开构原乡的时候,一个小姑娘为我摘了一朵盛放的月季花,拉着我的手问:“阿姨,你啥时候再来啊?”当时,我想不出理由再来访问这座汉江边不出名的小镇,还能再听听旬阳花鼓里的船帮故事,意识到短暂相聚之后也许是永远的离别,竟然有热泪悄然涌出。事实上,就在离开汉江的第一天,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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