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家人同去太白山游玩,趁妹子带孩子泡温泉的时候,我带爸爸拜访了横渠镇的张载祠。
张载其人
张载,北宋人,祖籍开封,父亲在四川为官。15岁时,父亲逝世,张载与母亲及5岁小弟扶灵柩,欲回开封葬父。行至秦岭北麓太白山下,路资已绝,只好葬父于太白山,自己在山下书院读书,同时照顾母亲、培养弟弟。他对弟弟的培养,让我感动,其弟张戬二十多岁就中了进士,位列朝纲,敢与权倾朝野的王安石叫板。要知道我们读过的《范进中举》,范进是七十多岁才中了举人,就给乐死了,那离进士还差一大截子呢。而张载自己是三十六岁考上进士,并与苏轼、苏辙同榜题名进士。大家都知道,这一榜进士为中国文化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张载为啥不如苏轼名声大呢?苏轼以文学传世,更得普通读者的喜爱,而张载是理学家、哲学家,他的诗作有所谓“理障”,读来不是那么轻松可感,因此传世不多。张载这次进士提名,受到欧阳修赏识,可谓一举成名,并得到宰相文彦博的支持,在开封相国寺设虎皮椅开坛讲解《易经》,一时听者云集。这时,张载的表侄――程颢、程颐二兄弟前来拜码头,经过彻夜长谈,张载自认二程更高,竟然将象征学术权威的虎皮椅让给二程,向学生宣布“吾所不及,汝辈可师之”。朝中与张载相好的一位大人物是司马光,没错,正是小时候砸缸救人的那位,司马光是王安石变法的大对头,张载与其相好,必然被看做守旧一派,加之其弟与王安石辩驳朝堂,张载自不召王安石待见。弟弟暴死之后,张载对官场想必已万念俱灰,于是辞官回到太白山脚下,开馆办学,从此开始了关中学派千年基业。因张载世称“横渠先生”,他过世之后,其弟子将书院命名为“横渠书院”,镇中心一条街至今仍叫“张载路”。当地百姓崇学古风仍存,当我们路过一个村子,看到绿树如荫、流水淙淙的村民活动广场供着孔子像,村头村尾两棵古槐被村民悉心地筑起一圈青砖保护着。
张载曾在午井(今陕西扶风县午井乡)、长安(今西安市长安区子午镇)、蓝田等地,划子午正方位,实践他的“井田制”,其经济主张虽未行之天下,却犹验之一乡。如今,眉县横渠镇崖下村、扶风县午井乡、长安区子午镇仍留有遗迹,流传着“横渠八水验井田”的故事,这些地名的由来当与此事有关。
理学与关中学派
宋代,是儒家理学发展的关键时代,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知识分子有条件潜心学术研究,学术山头如武林世界,高下难分,竞争激烈,为后世的中国哲学贡献了一块基石。与张载同代的周敦颐,因世居湖北濂溪,其创立的学说被称为“濂学”。二程为洛阳人,他们开创的学派被称为“洛学”。二程的学问传到第四代的时候,出了一位大儒――南宋的朱熹,因他出生在福建,他的学问被称为“闽学”。从此之后,儒家一个大宗就是“程朱理学”。而张载开创的“关学”几经兴衰,从未泯灭,一直流传到清末民初。南宋初年提出的“理学”概念,即指北宋周敦颐、张载、二程所开创的学说,因此有人认为关中学派为程朱理学的大本营,这一学派与明代以后风行的王阳明思想,又相互支持与包容。
张载哲学对世界的认识为“以气为本”,世界万物统一于“气”,气有聚散而无生灭,气聚则有形可见,气散则无形可见。“气本论”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他还认为“物可穷理”,即事物是感觉之源,通过实践、多思方能认识事物、掌握规律。他的辩证思想体现在“一物两体”,即气处于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气化的原因在于气本身含有相互吸引和排斥的两方面,没有对立,也就不成事物,任何事物都是阴阳矛盾对立的统一,“一”与“二”的对立统一构成万物世界。这不与道家的“阴阳”观一脉相承吗?用这一观念去衡量宇宙的运作,我们发现,恒星与行星受到互相的吸引力,却从未相撞,因为有另一种排斥的力量,所有力量在错综复杂的宇宙中竟得到平衡,形成规律而精密的运行轨道。
德行传世
除过对世界的认识,张载在道德、人性与教育上的观念对后世影响颇深。张载说道德修养,必“变化气质”,“通蔽开塞”,克服自身的缺点,才能“存理”、“成性”;他强调“躬身礼仪”的道德实践,人应像尧舜禹诸圣贤那样尊敬长辈;他对教育的想法是“学须有疑,博学精思、持之以恒”。横渠书院有东西两篇铭文石碑为校训,“西铭”尤为著名,至今仍收入韩国中小学生教课书。因为提到了韩国,孩子才有了点兴趣看看书院里的“西铭”。日韩传承了许多中国文化,当他们变得强大的时候,他们的文化又反过来影响现在的中国,青少年无不受日本漫画、韩国时尚的浸染。当我想让小孩看一眼祖宗的东西时,竟然得以韩国课本为广告才能引起她的关注。传统文化断裂,已经影响了祖孙三代人,如不警觉,五代之后,将无人再知中国文化,均以西学,甚至日韩为文化翘楚。国家灭亡还可以重建复国,文化灭亡则民族消失。历史上,因战争吞并,很多民族消失了,而失去国家做依托的犹太民族却奇迹般地生存了两千多年,正是一部《圣经》成就了一群人的民族认同感,他们可以肤色变化、血统混杂,却不能忘记自己的民族,并形成了最终复国的强大动力。
张载死时,两袖清风,身边仅有一位外甥,彼时他应神宗皇帝之邀前往京师开封的路途之中,那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奋斗之旅。“经世致用”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追求,在退隐回乡办学许多年之后,张载对政治的抱负仍未泯灭。可怜他死于途中的临潼,赤子之心竟难买一副棺材,外甥连夜哭告长安,吕希哲、吕大钧、苏\等一众弟子凑了钱财路费又哭奔临潼,方才扶师灵柩回归眉县横渠。张载与他当年因没路费不能归葬故里的父亲一起长眠于太白山脚下,终年58岁。一辈子身无长物,下葬都得弟子凑钱,却为后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张载祠,现在看来是一处不起眼的中式老院落,其中陈设着张载生平和关学各学者文脉,以及孙中山、毛泽东理论中张载的影子。后院大片仍旧荒芜着,猜想是建设经费有限,还不能使它光鲜起来。张载墓居然也搜寻不到。门口挂着两块小牌子引起我的注意,一块是“青少年教育基地”,另一块是“廉政教育基地”,这两块牌子倒是对症,只是,张载的意义远不止如此。牌子太小,精神博大,人生苦短,声播千年。横渠四句至今如雷贯耳,我们或许已经忘记了这个人,却忘不了他说过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太白绵延不断的青山云雾渐渐融化了张载的千载文思,我如期回到温泉边,与我爸一起坐在凉亭下,耐心地等待还没有泡够温泉的黄口小儿。生命回归美好的喧闹与平庸,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