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0期 第1509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16-09-13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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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饕汪曾祺
新闻作者:文 / 杜妮娜


前日偶然翻得一张汪曾祺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头戴一顶鸭舌帽,须眉皆白,方耳阔鼻,目光里透着一股孩子的天真气。我想若干年前,北京的胡同里,秋阳正好,汪老隔壁的某个老张遛弯时碰见他,招呼他一声“老汪头”,或是某个女伢子奶声奶气地喊他一声“汪老头”,我猜汪曾祺一定不以为杵,反倒会笑眯眯地点头答应,兴致盎然地攀谈几句。在他身上,大雅和大俗,从容地活在一起。这是他的性格,亲近自然万物,平等相待,他笔下的美食也是如此。
汪曾祺的嗜吃,在现代文学史上可谓是出了名的,金庸曾说过,大陆“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当推汪曾祺和邓友梅。” 汪曾祺也自诩“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这种境界已不能用吃货来形容了,可谓老饕了。
作为一名高邮人,汪曾祺最难忘怀的,恐怕仍要数故乡的那些美食。高邮特产,最有名的当属红心咸鸭蛋。在《端午的鸭蛋》一文中,汪曾祺写道,“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如此直白的语言,尽管一边说对于异乡人的称道有着不高兴,可是一边心里的那种自豪却是显露无遗了。怪不得,即使是皇城根下产出的咸鸭蛋,在汪曾祺眼里也只能被评价为“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当然,作为一个大作家,尤其是吃遍了大江南北美食的作家,汪曾祺自然不会抱守着“故乡的美食”不放。他笔下食物非常“杂博”。昆明的菌子和汽锅鸡、北京的豆汁儿和烤肉、张家口的口蘑和马铃薯(号称是吃过最多品种马铃薯的人),福建的泥蚶、杭州的鱼生、上海的醉蟹呛虾,沁着血的内蒙羊肉,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都可以招呼,甚至古代普遍吃而现在不常见的“葵”和“薤”,亦觉别有滋味。它们在他的笔下凡俗而有灵性,平常却有情味。如同我们儿时放学路上路过的那些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竹店、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能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
汪曾祺谈吃,一点也不气派。土豆、萝卜、豆腐、干丝、枸杞、荠菜、马齿苋等家常菜蔬,经了他的操刀摆弄,再用闲散随意的文字描述给我们,所传达的已经不是“口齿留香”能够涵盖的无穷韵味。 比如《萝卜》一篇,可谓“萝卜文化”的大荟萃。“可生吃,家乡(江苏高邮)的杨花萝卜,极脆嫩,有甜味,富水分,除了生嚼;可凉拌上酒席,家乡特有的穿心胡萝卜,直切开来与山芋片同卖。沿街叫卖的泰州紫萝卜,吃后嘴唇乌紫乌紫的;在淮安读中学时和同学买一堆花生、尽情吃一顿的青萝卜;在天津”听玩艺儿(曲艺)吃萝卜,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心里美萝卜是北京特色,吆喝起来嗳萝卜,赛梨来――辣来换――一刀切下去,咔嚓咔嚓的响;而张家口的心里美萝卜,甜、脆、多汁,讲究吃棒打萝卜,往地下一扔,啪嚓,裂成了几瓣。“最家常的豆腐,在他看来也相当美味。”豆腐压紧成型,是豆腐干。卷在白布层中压成大张的薄片,是豆腐片。东北叫干豆腐。压得紧而且更薄的,南方叫百页或千张。豆浆锅的表面凝结的一层薄皮撩起晾干,叫豆腐皮,或叫油皮。我的家乡则简单地叫做皮子。豆腐最简便的吃法是拌。买回来就能拌。或入开水锅略烫,去豆腥气。不可久烫,久烫则豆腐收缩发硬。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汪曾祺写吃,不写形不写色不写香,连比喻都很少用,纯粹白描,但一读就流口水,停不下来。深夜看他写的拌菠菜,极馋。“菠菜洗净,去根,在开水锅中绰至八成熟(不可盖锅煮烂),捞出,过凉水,加一点盐,剁咸菜泥,挤去菜汁,以手在盘中抟成宝塔状。先碎切香干,如米粒大,泡好虾米,切姜末、青蒜末,以手捏紧,分层堆在菠菜泥上,如宝塔状。好酱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许味精在小碗中调好。菠菜上桌,将调料轻轻自塔顶淋下,吃时将宝塔推倒,诸料拌匀。”最朴素的菠菜在他笔下大放异彩,跟曹雪芹的茄鲞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没有那么奢侈罢了。
爱吃却又不贪吃,食物在汪曾祺眼里不仅是果腹之物那么简单,还颇有一种散淡之美。《水蛇腰・故乡人》里写了一位“钓鱼的医生”, 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样钓鱼的。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炭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他钓鱼很有经验。钓竿很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手放到锅里。不大一会,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叫做“起水鲜”。瞬间让人联想到明清小品的意蕴,如同古典的水墨画淡雅脱俗。
最近夜里趁娃熟睡,重拾《人间滋味》,一夜一夜,在灯下爱不释手,恍惚间又重回少年时代,外婆家院子割一把新韭,坐在屋后草坡上,一棵一棵地择,头顶群鸟飞过,四周水杉垂柳,鼻腔里充盈着泥土的腥味以及枯草的香味儿――那一刻的昏暝,十分动人,缠绕心头很久不去。老饕汪曾祺笔下的美食就如那一刻的昏暝,浸透了生活滋味,叫人一遍遍回味,日常的一点一滴于心里漫过,滚过,渐渐沉淀下来,从容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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