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发动机的轰鸣,车窗外闪过的白杨和沙柳勾起人悠远的思绪。我从没想过要来这里,但说来就来了,而且从西安到此仅五个来小时。过了靖边县城拐到国道上,突然出现的毛乌素沙漠燃起的兴奋,将长途行车的困意瞬间冲得烟消云散。多少次神往于罗布泊和塔克拉玛干,然每次梦醒后窗前那一轮孤月总是无情地将思绪揉成淡淡的惆怅。如今,沙漠竟然突现眼前了!或许是喜欢它的苍茫,或许是仰慕它的悲壮,或许是畏于它的安静甚至无常,总之对沙漠有种难以言表的情愫。此时,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公路飘在天地相接处。路边毡房门帘突然掀起,一位白衣毛领的胡女嫣然一笑,转身跃上马背消失在沙漠深处。我知道我陷入了幻觉,而引我产生幻觉的,是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遥远而古老的民族――匈奴,和他们马蹄之下蝼蚁般的生命。没错,现在我驾车飞驰之地,就是历史上匈奴挥鞭驰骋的地方。那冠张如扇的杨树像穿越时空的匈奴武士,执著于战斗姿势,血性张扬至今。
匈奴,这个古老游牧民族,在以中原王朝为正统的历史背景下,一直被视作蛮夷。其最初叫荤粥,周时称猃允,秦朝才叫匈奴。公元前一世纪时统冶着河西走廊到东北、河套至漠北的广大地区。东汉初,因自然灾害和内部权利之争而分裂为南北两部。留在漠北的称为北匈奴,继续觊觎中原。在公元73年至91年间东汉王朝的打击下,被迫卷起毡房赶着牛羊西迁,经伊犁河和锡尔河流域进入南俄罗斯草原并扎根,后来相继征服了东欧和北欧,对中世纪欧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南匈奴则入河套地区对汉朝廷称臣,其贵族被赐姓刘。但在公元304年,继氐族首领李雄在成都起兵立国称王,匈奴贵族刘渊也起兵离石,揭开了“五胡乱华”的序幕,史称“永嘉之乱”,这场战乱对汉民族几近一场灭族之灾,严重影响了社会发展走向。匈奴曾经以凶悍的民族特性和不安分的基因,影响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十六国时期,中国历史一度聚焦在南匈奴一位人物身上,即赫赫有名的赫连勃勃。赫连勃勃原名刘勃勃,系刘渊同族。其父刘卫辰被前秦任命为西单于,后被北魏军俘获并杀害,刘勃勃南逃后秦。后秦王姚兴招他为婿并命为安北将军,镇朔方(今内蒙河套地区)。他立住脚便造反,杀死岳父灭其军队,势力迅速壮大,于东晋义熙三年(公元407年)称大单于,国号大夏。他能征惯战,所向披靡,不久即南取秦岭以北诸城,西吞南凉。公元413年,改姓赫连。他带兵路过今天靖边县东北白城则村时,看到那里“临广泽而带清流”,水草肥美,景象开阔,不禁感叹:“吾行地多矣,未见若斯之美”。遂调10万人就地修筑城池,六载始成。《晋书》载《统万城铭》:“崇台霄峙,秀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温室嵯峨,层城参差,楹凋雕兽,节镂龙螭。莹以宝璞,饰以珍奇。”城东门名招魏,西门名服凉,南门名朝宋,北门名平朔。城墙用石灰、白粘土以糯米汁搅拌注灌,刀斧难入。他站在城头扬鞭指着苍茫大地豪言:“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该城因而得名。因当时东有魏,西有凉,北面是朔方,都有所指,但宋朝还没建立,南门名朝宋,不知何意。公元418年赫连勃勃在长安称帝,然后留下太子镇守长安,自己回师统万城以拒北魏,并勒石颂德。赫连勃勃促成了匈奴的再次崛起,但无法使大夏国长存。他死后,其子争夺王位,国力被削弱,统万城于公元427年被北魏攻破并置镇。公元431年夏亡,之后西魏、东魏和隋唐都在此置镇、州、郡。宋初,党项人李继迁据此称西夏,依托地理优势不断侵扰宋境,因此,宋太宗于公元994年下令迁民毁城。“一统天下,君临万邦”的豪气就此成为这个古老民族的绝唱!
游牧文明不像植根于土地的农耕文明的根基那般牢固,他们的毡房是没有基础的,牛羊是无法永生的,所以,历史遗存极少,统万城是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座较好的城池遗址。时隔1600多年后,我在这天下午从靖边县城东北经海则滩镇北行30来公里,站到了它身边。太阳已斜,只有一名老者看门,固若金汤的城墙与旌旗万夫的威武均已辉煌不在。内城只剩一座馒头状墙头,瘦成孤独的剪影,与荒草辉映。外城西南角和南面城墙及马面保存较为完好,孔洞密布,夯层清晰;西门已眠于沙漠下,又被挖出示众,一颗小树站在墙角问着蓝天。北面低矮的城墙中几孔窑洞挂了门帘,似有人居住。站在墙上四望,天似穹隆,四野苍茫,南边的长城气势似乎还在,喊杀声和刀枪撞击声在风中回响,内心也不由得豪气涌动,但荆棘和荒漠又无情地给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浓浓怅茫。无定河在南面疏林间缓缓流淌,夕阳拖长了树影安静地倒映水中。我想,这条母亲般的生命之河肯定是赫连勃勃择此而居的原因之一,然母亲尚在,城池倾颓,眼前曾经水草肥美的牧场也在气候变化和宋夏战争中破坏殆尽,从唐代出现积沙至明时沙漠形成,由碧草连天而大漠孤烟,沧海桑田迅速倒转。
夕阳悬在天边,殷红。1600年的时空象化石沉积在这片废墟下!遥望西边传奇四溢的花马池,俯瞰南面白骨累累的长城,觉得人类历史不过是一团篷松的棉絮,被挤成一片棉垫铺在了脚下。难怪一位诗人看了我的照片说,那就是一个写诗的地方。起伏的沙丘,零乱杈的植被,呼啸的风和灰色残墙让远处那位画家的影子倍显孤独,不知那粗糙的笔和色彩可否在白板上承载起他内心的激荡。无定河缓缓流淌,过去和未来都在眼前晃动。作为男人,我仰慕赫连勃勃的气概,但一个民族都转瞬即逝背影恍惚,何况一段百年不到的人生!高建群的小说《统万城》被看作其封笔之作,我想,他也许是在历史中翻滚疲惫了,也许是看穿了,或在历史面前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表达。对于作家来说,一部小说就如一座城池,会成为他人生或一个时代的印记。但世上没有不朽,任何东西都将在时光中湮灭,作家或者知道自己必将有如此将来,为了毁灭去写。
这城池这景象,让人觉得随处住下就是家,随处躺下就是床,一切喧嚣抛诸九霄云外。漆黑的马路如人生,通向夜色中未知的地方。马达的嗡嗡声将我带入不可知的沉重,继而在朦胧中进入幻觉。西风猎猎,我骑马驰骋,鞭声清脆,渐渐消失在大漠深处,无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也无人知道一颗孤独的灵魂曾经徘徊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