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旅游的标准程序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了拍照,回来啥都不知道。当有人憋出一篇游记,便被冠以当代徐霞客。旅行家如此容易成就?《徐霞客游记》答曰:非也!理由何在呢?
徐霞客22岁开始出游到56岁病逝,足迹遍及今苏浙、两广等19个省市,穷江河之源,察山脉经络。张骞出使西域是公派,杜环写《经行记》是战俘后被动的,而徐霞客全凭毅力热情,靠卖家产、求朋友等获取游资。临行前嘱咐儿子:“譬如吾已死,幸无以家累相牵矣。”生死已然度外。途中顶风冒雪,卧石宿洞,遭遇盗寇,都不动摇。“虽山精怪兽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他与静闻在湘江遇寇,光身跳水逃走,事后用仅存的别在发间的一根银耳挖换来衣服蔽体,继续上路。他几乎一生都在路上,最后因腿伤严重才不得不由云南官府用轿送回家。世之敬业,莫过于此!如司马之于《史记》曹公之于《红楼梦》,他注定是为这本不朽的游记而生的。
他从不迷信前人和传说,坚持实地行走,且每到一地,都先宏观掌握再作重点考察,漏游的地方要力争补游。传说雁荡山顶有湖,当地清隐道人也说湖中草满已成芜田。他前一天“已神飞雁湖山顶”,次日即与二奴东越二岭,“已而山愈高,脊愈狭,两边夹立,如行刀背。又石片棱棱怒起,每过一脊,即一峭峰,皆从刀剑隙中攀援而上。如是者三,但见境不容足,安能容湖?”经考察,对湖的存在提出质疑,最终失望而返。雪后游白岳山,“灌莽中两山夹涧,路棘雪迷,行甚艰。导者劝余趋傅岩,不必向观音岩。余恐不能兼棋盘、龙井之胜,不许。”怕错过胜景,非常执着。南方许多岩洞当地人都不敢进,他不畏惧不轻信。游云南清源洞,前人说:“是洞须岁首即游为妙,过二月辄为烟所黑。”他根本不听。从湖南到云南,他考察了100多个岩洞,对其分布、成因等都作了解释,记述的桂林七星岩(《粤西游日记一》)结构与近代测量结果基本一致,印证了其记录的真实性。这种严谨的态度,闪现着学者和旅行家独特的人格魅力,让习惯于“据传说”者汗颜,也给了我们极大鼓励。
为确保对路线、地形和特点等记录客观,他及时记录,每晚都记,甚至边走边记,且用词严谨,多无评论,这比弟子依玄奘口述记忆所写的《大唐西域记》要准确得多。如游庐山:“越涧再上,得黄石岩。岩石飞突,平覆如砥。岩侧茅阁方丈,幽雅出尘。阁外修竹数竿,拂群峰而上,与山花霜叶,映配峰际。”描述简洁干净,充满诗情画意,又让人身临其境。他无论写山水岩洞,都如三两根线条勾勒出的山水画,准确而又留有空间,白描手法非常精到;材料剪裁得当,全面而不庞杂。有时虽有想象和渲染,但不像现在的游记极尽辞藻,将茅屋夸成草堂,老树描成月桂,而是语言质朴,情景交融,对山川的热爱充盈字间,无丝毫矫揉造作。
更可贵的是,徐霞客还注重古迹开发和环保。万历末年,施怡重修了横州宝华寺寺门,用了原来建文帝所题的“万山第一”真迹,却又落上自己名字。一杨姓人则在寺后要另修建文帝庙。徐霞客比较二事:“施怡最新而掩其迹,此人追远而创其祠,里阈之间,智愚之相去何霄壤哉!”(《粤西游日记二》)批评施怡拆旧而新建伪古的行为,还批评了将景区遭塌成“牛宫马栈”般脏乱等现象。爱之则护之,反思我们拆古建又仿古建和“到此一游”的杰作有何感想?
本书不是传记,且手稿多有散失,但真实地反映了徐霞客的精神世界,被称为“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也包含着对其精神的褒奖。没有《游记》的徐霞客形象是不完整的。它告诉我们,旅行不是以身体在路上为标志的,真正的精神才能收获真美景和真作品,便利的交通,奢华的装备和“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的小资式娇情,未必能诞生真正的徐霞客。徐霞客一生归宿于山水、科学和文字,身体和灵魂都在路上,其不朽也正在于此。那么,当我们潇洒地说走就走时可曾想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