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西安的夏天来得迟了些,进入7月气温才猛然升高,一来就是猛虎架势,挡也挡不住,热得不行。但不知怎的,一想起酸梅汤,总有种齿颊生凉,沁人心脾的快感。它是我暑期最爱的饮品之一。
相对市面上卖的、饭店里供的那些酸梅精华兑出来的酸梅汤,我更爱自己熬制。过程并不复杂。乌梅三十颗左右,一定要洗净;山楂一大把;甘草陈皮一小撮;桂花两把,入锅,大火煎熬,再加冰糖,改用文火,直煨得乌梅肉彻底化入黏稠的汁水之中。待汤汁冷却,滤除渣滓,这样煮出来的酸梅汤是原浆,透着如同琥珀一样的醇暗色,非常稠,没法直接喝。得兑上矿泉水,加上冰块,就变成消暑极品了。
这种极品古来即有。从最早的“土贡梅煎”到南宋《武林旧事》中提及的“卤梅水”。《金瓶梅》中也提到过“蜜煎梅汤,放在冰盘内冰着”,“西门庆呷了一口,彻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在《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宝玉因琪官和金钏儿的事惹得父亲贾政勃然大怒,命人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就打。可怜宝玉哪受过这种罪,不一会儿就“面白气弱,衣上一片血渍”,“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抬回怡红院,他“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吃不下也喝不下,只是嚷嚷着口里干渴,要吃酸梅汤。可见,酸梅汤是一道多么诱人的冰食,上到豪门显贵,下到黎民百姓都好这口。
我一边喝,一边不得不佩服中华传统饮食里的智慧。怎么就想出了酸梅汤的点子呢?单看原料并不复杂,乌梅,搭配山楂、陈皮、甘草……没有多高深的搭配法则,但组合在了一起就有了消食合中,行气散淤,生津止渴,收敛肺气,除烦安神之功效。刚好成了应对五月之后三伏天的消暑佳品,也充分说明了因食因地就是最基本的饮食哲学。
老北京们谈及酸梅汤,很易想到旧京琉璃厂西口路南的信远斋。昔年京朝大佬,贵客雅流,有闲工夫,常到琉璃厂逛逛书铺,品品古董,考考版本,消磨长昼。梨园伶人杨小楼、梅兰芳、荀慧生、马连良等这些名角儿,平常视嗓若命,力戒辛辣冷冻之物,惟对酸梅汤无所顾忌。余暇逛琉璃厂时,从西南的荣宝斋、庆云斋、观复斋,到东面的萃珍斋、悦雅堂,走倦了,冒汗了,便信步至信远斋歇歇脚,恣意地喝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真是舒畅极了。
梁实秋,石骨铁硬的老北京,在客居台北几十年后还对信远斋的酸梅汤念念不忘,他在一篇文章里怀旧:“信远斋铺面很小,只有两间小小门面,临街的旧式玻璃门窗,拂拭得一尘不染,门楣上一块黑漆金字匾额,铺内清洁简单,道地北平式的装修。……(信远斋)酸梅汤的成功秘诀,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浓而酽。上口冰凉,甜酸适度,含在嘴里如品纯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里喝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抗战胜利还乡,我带着孩子们到信远斋,我准许他们能喝多少碗都可以,他们连尽七碗方始罢休。”
比起其他媚甜的饮料,酸梅汤的滋味是多元、立体的。炎炎烈日下,在黏腻的热风中,捧上一大杯冰镇酸梅汤,一饮而尽,能感觉到刚喝下去的酸梅汤化为一团清凉之气,游遍全身,把暑气一丝丝地从身体里往外挤。几滴醇液残留在舌尖齿间,乌梅酸、甘草甜、桂花香层次分明,这时才能真切感觉到,什么叫做生津。一口入嘴,如水银泻地,渗遍全身,方为上品。
读《都门杂咏》,“炎伏更无虞暑热,夜敲铜盏卖梅汤。”这是怎样的画面呢?傍晚,暑热将散,大地上泼溅了浓浓的阴凉,可是蝉还在树上鸣叫,人还挥动着老蒲扇。卖酸梅汤的人,挑了担子,夜敲铜盏卖梅汤。黄发垂髫,团团围住,你一碗,他一碗,可以说很有桃花源的感觉了。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多美。
现在,虽不见卖酸梅汤的挑担郎和小店铺了,但一到夏天就要与酸梅汤相亲相爱的画面倒是丝毫没变。这也很好理解,极致的热气让浑身的毛孔都彻底打开,人们放松身体,伸展四肢,体内嗜辣嗜肉的细胞全部复苏。在蝉噪的夏夜,一边把脏串丢进滚烫的锅中,一边放肆地扯天扯地,一边再吆喝旁边的烤肉摊伙计烤把腰子脆骨肥肠,再猛喝一大口冰镇沁凉的酸梅汤――这一整个夏天的湿热,就全部在此刻被干掉了。简直是一种人生巅峰般的快乐。我不知道此情此景下的人还能有什么烦恼,真的不知道。
刚刚过去的夏夜,睡眠差,听窗外雷声隆隆,起床洗澡更衣,煮酸梅汤,体味“闲向街头啖一瓯,琼浆满饮润枯喉。觉来下咽如脂滑,寒沁心脾爽似秋”的快意,直惊得体内各种燥热分子远远逃离,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