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6期 第1705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18-08-31 星期五
今天是:2025年04月23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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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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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沙之书》
作  者:博尔赫斯【阿根廷】
推荐人:郭少言
顾城的诗嫁接政治,汪国真和纪伯伦的诗充满着励志的鸡汤,背后都是人生说教。我喜欢的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这样的诗人作者,他们的文章以短篇小说的面目出现,写的却是诗,谈论的是梦,那是真的诗人。博尔赫斯沉醉在自己的梦中,梦是他灵感的来源,因此,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睡觉。在波士顿北面的剑桥,一条长椅上,他遇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简单又耐人寻味的对话。在他们的谈话中,讨论最多的是不同年代家里的那些藏书,恰似两个读书人的相遇。这个发生在两个时代、两个地点上同一条长椅的故事,是《沙之书》这本短篇小说的头一个故事――《另一个人》,这本薄薄的小书一开始就吸引到我,显然,它是一个梦境。
梦境是上帝之手创作的文学,它无需艰深的思考,只是看见,记录就好。在我们潜意识的深处,到处是文学与艺术的宝藏,它们大多藏在梦中,醒来后便遗忘,使我们觉得我们仍然是平庸的自己。写点什么的时候先思考,画点什么的时候先设计,非得用上笨拙的脑力。在亚历山大老师的人智学绘画课上听到:“不要用你的脑子去想怎么画,感受那些颜色,看它们想去哪里。你的脑子永远比你的心更笨!”在糖果的直觉绘画课上,老师不让打草稿,用马克笔直接画起,不要修改,跟随直觉,不想为什么,也不管画的是什么。一位外国女诗人说,当灵感来临的时候,她就跑步回家,抓到笔和纸,当务之急是先记下来,动作一慢,这些美妙的诗就跑掉了,它们完全不是自己的,只是缪斯女神偶尔路过! 这些对抗脑力和“智慧”的实践,都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那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艺术完全掌控在上帝之手,人类目前的智慧难以企及。那些天才们只是找到了通往自身直觉的小径,以谦虚虔诚之心跟随那些不由自己掌控的艺术直觉。在艺术面前,脑力和智慧是人类无知的自大。所以说,文学、艺术没有可以学习的技巧,或者,那些技巧只是表面的东西,充其量让你能够成为一个工匠,生产一些日用品,远非真正的艺术品。
我一度迷恋梦境,直到现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记录梦境,来不及,也得在坐地铁的时候尽量记下来。往往到了办公室就已经全忘了,有时甚至在床上,刚一直起身子就忘了。梦,难以捕捉,弥足珍贵。如果能把梦准确地记录下来,每一个普通人都足以创作最精彩的故事、最传奇的冒险、最深邃的心理寓言。
还是以博尔赫斯的一个梦境替代我的絮叨吧。
“没有两座小山是相同的,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平原都一模一样。我在平原的一条路上行走。我并不特别好奇地琢磨自己是在俄克拉何马,在得克萨斯,还是在文人们称之为潘帕斯草原的地区。左右两面都不见一点灯光。像往常一样,我悠闲自得地背诵着埃米利奥・奥里韦的诗句:‘可怕的平原一望无垠,接近了巴西边境。’诗句中平原的形象有增无已,越来越大。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开始下雨了。我看见两三百米外一座房屋的灯光。房屋是长方形的,很矮,四周栽有树木。应声为我开门的是个男人,身材高得几乎使我害怕。他穿着灰色的衣服。我觉得他是在等人。门没有安锁。”
《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描述了梦境中的未来。在这座房子里,博尔赫斯遇到一位活了四个世纪的主人,那人和他讨论了各自的时代。主人活在几千年以后,他对未来的描述字字珠玑:“现在谁都不关心事实。学校里教我们怀疑和遗忘的艺术。”;“印刷这一行业已经取缔,它是最糟糕的弊端之一,容易把没有流传必要的书籍数量增加到使人眼花缭乱的程度。”(我们正深受其苦);“贫穷是难以忍受的,富有是庸俗的最不舒服的形式,现在谁都不受贫富之罪了。人人各司其职。”;“新闻界不再发表政府要人的文章和相片,他们不得不寻找诚实的职业,有些成了优秀的丑角演员,有些成了好郎中。”;“一个人活到一百岁,已经成熟时,便准备面对自己,面对孤独。”; “满了百岁之后,人就能摆脱爱情和友谊。病痛和不由自主的死亡对他已不是威胁。他从事一门技艺,研究哲学、数学,或者独自下棋。他愿意时可以自杀。人既然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当然也可以主宰死亡。”
最后一句让我想起印度人的理想。古印度人认为,人活到四十岁以后,建立了家庭,为社会生育过儿女,就开始为自己活着了,最理想的状态是离开家庭,进入林中,思考哲学,宇宙万物和自身的道理,做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所做的事。印度人把这个人生阶段叫“林栖期”。如此奢侈的林栖期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够享用的,为生活劳碌奔波的底层人物也许永远也得不到这样的“林栖期”,这是婆罗门贵族阶层的理想。中国人也有类似的想法,叫“四十不惑”,四十岁以后的人,不会被世间名利、天伦之乐所诱惑,这时候只活自己,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如此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东方人在很早的时候就对这个问题想得很透彻了,在博尔赫斯这里,这个理念却发生在未来,而且明白其中道理的年龄推迟到一百岁,没有如此高寿的人们致死也不能明白人生的真谛了?单从这一点看,东方人果然是早熟的。
博尔赫斯在这篇短文中预言了几千年之后的艺术:“我察看那些画布,在最小的一幅前站停,画布上的图形大概是日落景色,意境无限深远……我不能说它们是空白的,但和空白相差无几。‘你用老眼光是看不出上面的颜色的。’他细长的手指拨弄竖琴琴弦,我几乎听不出什么声音。”在博尔赫斯的梦里,未来,绘画是几乎空白的,音乐是几乎无声的。这不又符合了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庄子・齐物论》也描述了地籁、天籁之音,东方智慧无所不在啊!
“远处有一座塔形建筑,圆拱顶。‘那是火葬场,’不知谁说道:‘里面有死亡室。据说发明者是个慈善家,名字大概是阿道夫・希特勒。’……我的主人嘟哝了几句话,他进去之前举手告别。”这位活了四个世纪的人,终于活得不耐烦了,选择自杀,对他们而言,希特勒是成人之美的慈善家。这话出自犹太人博尔赫斯之书,着实有趣。对死亡,他有特立独行的看法,尽管他自己活了87岁,直到我们这代人的八十年代。
博尔赫斯,一位盲人,拄着他优雅的手杖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上,在时间与时代、梦境与现实、文学与哲学之间自由快乐地游走。眼盲,让现实暗淡,令梦境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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