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同事发朋友圈力推这部叫作《四个春天》的纪录片，并不忘贴心地提醒观影时别忘记带纸巾，我一翻豆瓣评分高达9分，并在金马影展上收获提名。再翻大众点评，发现这部片子各大院线排片少的可怜，于是当日牺牲午休迫不及待地奔进影院。
待到观影完毕，只觉得内心的感动久久无法消散。这部片子之所以叫《四个春天》是因为导演陆庆屹长居北京，一去三十年。和很多漂泊者一样，他只在每年春节期间回到故乡。2013年起，陆庆屹开始拿起摄像机，拍自己的父母。连着拍了四个春节，将近250个小时的影像素材被剪辑、制作，最终有了《四个春天》。
片子叙述极为简洁朴素，没有任何刻意的技巧，没有复杂跌宕的情节，全是发生在陆庆屹老家贵州独山县的家长里短、浆洗缝补。陆庆屹的母亲爱唱山歌，爬山唱，走路唱，做饭唱，擦地板时也唱。和老朋友一起聊曲子，合唱一句“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看到好女嫁渣男的狗血剧，随口哼着“哥你脸上有块疤，我讲它是玫瑰花”；对着镜子梳头，唱一曲“那年姐妹都还美，狗见狗摆尾，猪见猪咂嘴”。
和母亲的开朗比起来，父亲更含蓄些，话不多，声音小，他曾经是物理老师，后来也教起了音乐；会演奏20多种乐器，还会砍竹子制作长笛、用废弃的鼓制作二胡。片子里，他的口头禅是“好玩”。打蕨菜弄坏了鞋子，拔一根枯草作绳，把险些脱落的鞋底捆住，边捆边自顾自地笑，皱纹挤成一团：“好玩得很。”爬山好玩，养蜂好玩，把15条金鱼放进水池好玩，自言自语“要是有一天不能自理了怎么办”也好玩。
家里燕子绕梁，两个人兴奋不已数着燕子来去的日子。父亲拍的视频里说“小燕子一共七只，老母带着它们出去看了一趟世界又回来了”就笑起来，提到过几天燕子要走，悠悠地叹息，母亲也会说“我喊你爸少高兴点，到时候燕子一走心灰又好几天”。两个人在新的春天会上山踏青，吹着蒲公英花球，望着窗外讲：“你看风又来了，树影婆娑”。他们过年熏腊肠，天井里养金鱼，天台上种花草，金银花香，手风琴响。他们经历着平凡生活都会经历的一切，但人情、吃食，一草一木，夜空中绚烂的烟花，山上摇曳的蕨菜，万物皆有情。
这一切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婆。外公爱做木工活，侍弄花草，家里的小凳子，储物箱，梳妆台都是他亲手打的，小院子花开四季，收拾得井井有条。外婆每逢过年喜欢给孩子们做一堆好吃的，炒花生瓜子，包豆沙包，蒸碗子，炸麻叶，蒸各种兔儿馍猪儿馍。然后派外公骑个自行车给每个孩子挨家挨户送，看到我们欢呼雀跃高兴地合不拢嘴。外公临去世几年前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外婆拖着病体亲自照顾，谁也不让插手，每日洗头洗脸洗脚擦身，每隔一天换洗衣服，半个月剪次指甲，一个月剃一次头，哪怕到最后外公卧床不起，依旧体面干净直到去世。这一切并不妨碍两位老人平日里吵架拌嘴，外婆给妈告状外公记性差不认识她是谁，提起拐杖作势要打她，唠叨外公喜欢把一切东西藏起来害她找不到。我们这些儿孙们边听变笑，因为大家都晓得老两口这是变相地撒狗粮。外公去世后，外婆拿起锄头把院子所有的花草都砍掉，锁了门，在几个儿女家轮流住，她说回去了看见那些会伤心流泪。我的外公外婆也如陆庆屹的父母一样相扶相伴了一辈子，把寻常生活过得生龙活虎、诗意盎然，给晚辈们做了很好的榜样。
像很多中国家庭一样，在《四个春天》里，陆庆屹一家也历经了至亲的离去。第二个春天，一向热情开朗的姐姐患肺癌去世，镜头颤抖得厉害，陆庆屹的哽咽声从机器背后传过来。没有哭天抢地的画面，是父亲踮起脚来把墓碑上的落雪扫下；是母亲弯着腰要给周围的地上栽种辣椒和花。“姐的坟上最漂亮……”他们挑水种竹，在远远山间陪着阴阳两隔的女儿，回忆年轻时候的舞步，唱起有些忘记的歌谣……这才是最动人的部分，看到这一部分，影院里响起一片哽咽声，巨大的悲悸让人无处安放。真正的爱意是母亲念着“来见的是一g土哟”，仍然给女儿亲切的情感，父母盛大的爱意如此宁静旷达，让人不由得流下泪来。
姐姐去世后，陆庆屹父母的衰老变得明显，父亲偶尔在母亲跟前嘟囔“越来越不能离开你了”“每天为家里做一件事”；母亲不时叮嘱儿子“日子好了也要居安思危，不要失去独自生活的能力，处处才能显得独立自强”。 但到最后，影片并没有止于离别的伤痛，我们惊喜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家的欢声笑语又回来了，被悲伤抑住的歌声又重新响起来，父母在女儿的坟上种了花，春天到了，两位老人看着远山，哼两句曲儿。
在陆庆屹拿起相机拍《四个春天》之前，保留影像一直都是他们家的传统。1963年，父母结婚，两人在县城的照相馆拍了结婚照。从那时开始，每年拍照的习惯一直保持了下来。每年春节，陆家一家人都会聚在一起翻看老照片，看到照片里出现的人，聊聊各自和他之间的交集，发现有很多彼此不知道的故事，“互相印证和填补空缺的时光，特别让人珍惜。”
我羡慕这个具有浓重西南风情的家庭，他们自由又相爱的灵魂，如此温柔地了解万物的美，不问出处的善意，和生命真正透露出的“欣欣向荣”的喜悦。我更想在这个春节，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吃母亲精心准备的吃食，拿起手中的相机为父母拍照片录视频，哪怕只是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跟前聊聊天，也足够温暖。我想那一天，我的父母也一准像陆庆屹的父母一样，站在门口等待：“哈哈哈哈，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