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期 第1784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19-06-14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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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深处 见炊烟
新闻作者: ■ 马 骐

五魁叔又寄蜂蜜来了。他很守时,初识的约定从未中断过。我很念旧,蜂蜜吃完了,罐子都存了下来,细细一数,24个!如此算来,我和“道班食神”的缘分,已延续了24年。
1995年春天,我随公路段测量队实习。那段“中午工地啃馍、晚上道班搭伙”的日子苦中有乐。因为实习第一天,队长王工便收我为徒,还把他的宝贝――蔡司经纬仪,交给了我。
一个起风的下午,我们顺利收工,乘车下了省道,驶入一片槐林。夕阳下,满山槐花盛开着,一束成行、一树成海。馥芬清甜的香气,钻进了车窗,渗进了毛孔。半山腰处,有个小院,门上画着“方向盘”,牌子写着“千阳岭道班”。 一个黝黑汉子迎车进院,神色忐忑地进了灶房。
正洗漱时,黑汉子低头走进来:“得让大家受委屈了,我不会用压面机,把面压成碎渣渣了。”师傅把洗脸水呛进了嗓子眼儿:“赵班长,你又不是炊事员,让五魁叔上呗!”“谁不知五魁叔手艺好!我中午就通知他,给领导们备客伙饭。可他安顿好我们后便罢了工,到郭大夫家喝了顿酒,这会儿在宿舍躺着呢!”“嗨!‘犟头’冯老五,掌勺‘三不做’!我吃啥都行,可苦了测量队的学生娃们了!”“王大段,胡喊叫啥哩?”窗外传来一声吼,“咋不早说来的是测量队?这顿饭叔做了!”
院里站着一位老人,面色红润,身形魁梧,身着发白的工作服。师傅面露得色,“叔,你要打醉拳呀,能行不?”老人微微一笑,哼着秦腔跺进灶房。鼓风机吼起来了,灰蓝色的炊烟升腾而起,穿过槐林,融进了晚霞。不一会,饭菜香气伴着沙沙的炒菜声,在槐香中荡漾着。没多久,洪钟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开饭咯――你们吃着,我找郭大夫说个事。”
我们紧随师傅跑进了道班活动室,只见大小不一的碗碟摆了一案:油亮的煎饼掺了碎椒叶,金黄的土鸡蛋裹着香椿,鲜嫩的苜蓿汁液甜香,“碎渣渣面”变成了热腾腾的蘑菇烩面。最馋人的,是裹着面芡的“槐花麦饭”。干吃时,槐香、麦香平分秋色;浇上红油蒜汁后,嘴皮辣、舌根甜,香气直冲鼻孔。没等师傅发“开工令”,我已吃得满嘴辣子油。
“娃,慢点吃!”赵班长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咋,吃得惯不?”“嗯!可这得花多少钱?”赵班长又笑了,“这饭是无价的!我们养路工,家远、活儿累、负担重,为让大伙少花钱、吃得好,五魁叔没少费心思。”师傅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们吃的菜,是他在院子种的;蛋是自家鸡下的。去年他学着养木耳、蘑菇,山上的槐花、野菜,经他捣鼓,都变成了稀罕物啦!不过这是个怪人,厨艺高但有‘三不做’!”
原来,五魁叔家三代为厨,排行老五的他,更深得真传。当上养路工后,段上闻其大名,安排他到段机关做饭,五魁叔翻了脸:“我走了道班吃啥?伺候人的饭不做!”五年前,五魁叔退休了。为供儿子上大学,他重操旧业,县城饭馆争相请他掌勺。凡他所到之处,生意必定火爆,但他也是让老板头疼的人物:农村、工厂的人下馆子,他的菜量大质优;大款、公款饭局“谢厨”时,他请不进包间、吃不得敬酒。如果老板提意见,马上勺子一摔:“你另外请人吧,舔沟子饭不做!”去年儿子毕业了,千阳岭道班艰苦,炊事员空缺着,他二话不说要回去。老板问他图个啥,他说:“给馆子做饭,顶多让几桌人吃好;给道班做饭,能让数不清的人走好,赚闲钱的饭不做!”
第二天早上,院里传来一声吼“开饭咯――”。我朦着睡眼进了活动室,看到一桌“没见过”的菜。师姐告诉我:黑的像头发丝的,是干核桃花;红的像灯笼的,是热萝卜;绿茵茵、水灵灵的,是野蕨菜。窗外传来师傅的笑声:“五魁叔,昨晚咋没喝酒,酒神变食神了吗?”“你小子当领导了还油嘴滑舌!今天呀,我也去工地,过把测量瘾!”我一抬头,五魁叔“红”得晃眼,一身桔红色的新工作服,手拿一根红白相间的花杆。
五魁叔加入了中桩组,任务是“跑棱镜”,这是整个测量队的先行官。我惊奇的发现,每接到“前进1.28米”、“后退13厘米” 这类指令时,五魁叔眼睛一瞄、步子一动,棱镜几乎分毫不差地落在地上,让拉钢尺的测工们惊叹不已!
那天“工地野餐”,是五魁叔备好的核桃饼、醪糟汤。我打着饱嗝凑到他身边,却欲言又止地红了脸。五魁叔眼里全是笑意:“娃,我知道你想问啥。别看我平日养路造饭、也不会瞧仪器,但我最喜欢搞测量,参加过总段的技工比赛,得了第一嘞!总段长说,我肉眼测距的误差,不超过3公分呢!”
“五魁叔本事多着呢!”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聊起来。五魁叔家世代居住在千阳岭顶上,唯一下山的砂石路,年久失养,经常断路。公路段到村里招工,想抱“铁饭碗”的后生都报名了。得知工作是养路后,就五魁叔一人留下来了。早些年,养路全靠人力,很辛苦,但他干得有滋有味。“夏天铲水沟,五魁铲过去的地方,一棵草都寻不见。”“冬天备碎石料,他用锤砸出来的二四料,比他切出来的臊子肉丁丁都规整!”众人的笑声里,五魁叔说:“做饭、养路都是活计,里头都有门道,动动脑子、干快干好,这是一份良心,也是一个乐子。”
半天光景,我们就把中桩打过了千阳岭,这意味着,今天的晚饭,得在下一个道班搭伙了。临行前,我问五魁叔:“您老往郭大夫那儿跑,身体不舒服?”他没答话,把一个沉甸甸的罐头瓶塞给我,“叔这体格,从不给医生送钱。这个月,我跟老郭学养蜂呢,下礼拜,大家就能吃上镜糕了!”我拿起瓶子打量起来。满瓶蜜汁状如凝脂,金黄透亮,香甜的气息透过瓶子流淌开来,让满山的槐香悄无声息地黯淡下去。
“这槐树,是树里头的多面手!它根扎得深、叶长得俏,但不娇气,能锁住山上的水土。槐花更是个宝,开起来,一山都是香气;采下来,能变着花样吃到明年。等槐花蜜酿好了、路修通了,我还想带着乡亲们做点大事嘞!” 看五魁叔来了兴致,我脱口而出:“叔,你也是道班里的多面手!”“城里娃真会说!赶紧上车吧,我做饭去了!”车下山了,我再次回头,道班看不见了。隔着槐林,一道炊烟徐徐轻送,直达云底。
第二年,我也成了公路人。路过千阳岭,就去找五魁叔聊聊。成家后相见机会少了,但每到春天,一份来自千阳岭的槐花蜜,会准时寄到单位。蜂蜜罐起初是罐头瓶、后来是塑料桶,今年换成了精致的玻璃瓶,商标上有一行烫金字:冯五魁蜂业合作社。瓶盖还印上了他的照片,老人开心地笑着,背后槐林,花开的正好。
 (作者系宝鸡分公司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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