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短篇小说是擅长点射的冲锋枪,中篇小说是火力强大的坦克,那么,长篇小说就如同霸气十足的巡航导弹,纵横天宇,威力非凡!长篇小说在文字体量和艺术承载力上具有先天优势,这就给作家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宏阔平台,同时也给作家超越自我提出了最严苛的挑战。由于长篇小说是一种最难驾驭的文学表现形式,因而它也理所当然地成为评价一个时代文学高度和思想深度的重要标志之一。
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本文涉及的文学作品不含香港、澳门特别行政区和台湾省)最具知名度的文学奖项莫过于茅盾文学奖(以下简称“茅奖”),它是中国首个以个人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也是中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茅奖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它是中国长篇小说正门正派的官方大奖。
茅奖的设立及其海选
1981年3月中旬,著名作家茅盾先生(1896—1981)在病榻,向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口述了一封信,表示为“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自愿将个人25万元稿费捐献出来作为“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定期奖励“最优秀的长篇小说”。茅公去世后,按照先生遗愿,茅奖于1981年4月正式设立,评奖工作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当时的巴金先生担纲评委会主任。
首届茅奖评选范围为1977年至1981年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评选结果于1982年公布。该奖起初规定每三年评选一次,自第三届起改为四年一次。茅奖设立40年来,已评奖10届,每届一般评出3到5部获奖作品,累计48部作品、49人(次)获奖(含荣誉奖2部)。
据统计,1998年中国长篇小说年产量突破1000部,2017年则突破10000部,而且每年以几何数增长。剔除互联网和内部印刷的长篇小说,目前每年出版社出版的原创长篇小说多达两三千部。按茅奖四年评选一次计算,每届茅奖就是一场万部长篇小说参与角逐的文学盛会!这一万部作品经过严格的征集推荐、资格审核、初评、复评、公示等环节,最终只有3到5部作品的作者登上领奖台接受鲜花与荣誉。
在茅奖评选所搅起的中国小说的盛宴与狂欢中,对于小说作者,哪个不怀有摘取茅奖的梦想与野心?哪个不想捧得印有茅盾先生头像的金属奖章、奖状以及额度不菲的奖金?哪个不愿拥有只有胜出者才有资格安享的那份举世热炒、媒体热捧和著作热卖?
长篇小说巅峰上的明珠
每届茅奖,都有优秀长篇小说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被淘漉出来。笔者尝试从历届茅奖作品中各选出1到2部优秀作品简述如下:
第一届:《芙蓉镇》(古华著)、《许茂和他的女儿》(周克芹著),是作者对刚刚过去的历史时代最深沉的反思。《芙蓉镇》讲述的是湘西芙蓉镇一个农村女性与三个男人的情感故事,反映了女主人公在“反右”运动和文革冲击下,小镇政治风云、人事浮沉和爱情纠葛,批判了病态时代对人类美好情感的践踏,是“一曲严酷的乡村悲歌”。《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用老农许茂在不同政治环境下的思想变化及其几个女儿悲欢离合的个人命运,揭示了极左路线给劳动人民心灵留下的巨大创伤。
第二届:《沉重的翅膀》(张洁著)写的是中国经济管理体制改革中某汽车制造厂曲折的改革之路。作者抓住“改革派和保守派的斗争”这条主线,分别从宏观经济决策、国企领导执行及基层班组实践3个层面入手,深入剖析两种力量的激烈角逐和碰撞。这部作品因鲜明的时代特征轰动一时,强烈的社会意义甚至超越了文学本身。
第三届:本届共评出《穆斯林的葬礼》(霍达著)、《平凡的世界》(路遥著)等5部获奖作品,另有《浴血罗霄》(肖克著)、《金瓯缺》(徐兴业著)2部获荣誉奖,这也是唯一增设荣誉奖的一届。《穆斯林的葬礼》通过一户穆斯林家庭三代人的命运和六十年兴衰,回顾了中国穆斯林走过的艰难历程,展现了华夏文化与伊斯兰文化碰撞及其变化无常的政治气候下,个人的心灵困惑与精神求索。
第四届:本届作品只有4部,而《白鹿原》(陈忠实著)散发的璀璨光芒,几乎遮蔽了《白柳门》(刘斯奋著)、《骚动之秋》(刘玉明著)、《战争和人》(王火著)等同期获奖作品。
第五届:《尘埃落定》(阿来著)、《长恨歌》(王安忆著)值得关注。《尘埃落定》用诗的语言、荒诞风格、寓言式文体,讲述了一个藏区土司家族盛极而衰以至崩溃的故事,洋溢着浓烈的神秘藏文化,不但凸显了土司制度在大变革时代必然没落,也批判了欲望、财富、权力对人性的极度扭曲。阿来自述:“我写土司制度的消亡,实际是要写社会文化的转型,和转型造成的心理震荡。”《尘埃落定》做到了。
第六届:《东藏记》(宗璞著)是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第二卷,“东藏”即“东躲西藏”之意。《东藏记》以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合大学为背景,通过对各色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细密描写,反映出时代动荡下平凡人的“亡国之痛、流离之苦、漂泊之难、生存之艰”。
第七届:《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著)在中国女性作家作品中堪称优秀。额尔古纳河位于中俄边境,右岸的中国境内居住着一群与驯鹿相依为命的鄂温克族人。小说通篇是鄂温克族九旬老妪、最后一个酋长女人的孤独“自述”,开篇“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一下子将读者拉进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亲历”这个原始族群的生存现状以及百年沧桑。
第八届:《蛙》(莫言著)2011年斩获茅奖,也幸亏茅奖评委会抉择果断,否则莫言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将成为对茅奖的最大嘲讽。小说中“我的姑姑”是乡村医生,50年来由她亲手接生的婴儿遍布高密东北乡,同时她又是中国计划生育国策的执行者,丧生于“姑姑”之手、未及出世的婴儿也遍地皆是。莫言以超强的想象力和天才般的叙述能力,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有机融合,每每戳中国人思想和灵魂的痛点。《一句顶一万句》(刘震云著)有亮点,也值得一阅。
第九届:本届作品水准旗鼓相当,既没有太抢眼,也没有太差强人意的作品。《繁花》(金宇澄著)是作者用“上海话”写的上海旧事,人物对话和故事情节繁密,如同一个碎嘴婆子在那儿絮叨。《生命册》(李佩甫著)是“平原三部曲”(《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的最后一部,真实记录了一个从乡村走向城市的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是“一个人五十年的心灵史”“自省书”,但笔者更看重他早期极具创新意识和预言性的作品《羊的门》。近日从作家出版社姬小琴老师处获悉,该社11月将推出“平原三部曲”(精装版)。
第十届:本届是年轻作家较多的一届,除了作家徐怀中(《牵风记》)时年90岁、梁晓声(《人世间》)70岁年龄较长,陈彦(《主角》)、李洱(《应物兄》)、徐则臣(《北上》)分别为56岁、53岁、41岁。年轻作家的作品虽算不上洪钟大吕,但也气度不凡。“应物兄”是主人公的名字,《应物兄》用经史子集的方式记述形形色色的当代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言谈举止,坦呈他们的失败和希望,勾勒出一幅当代人组成的浩瀚时代星空图。《北上》以京杭大运河为背景,书写几个家族之间的百年秘史,审视和追索中华民族的发展图谱、悠远文脉,是一部气韵沉雄的作品。
陕西作家是茅奖的中流砥柱
陕西作家共有4部作品获茅奖,不但获奖频次高,作品质量也令人艳羡。
陕北作家路遥在1988年,用三卷本现实主义小说《平凡的世界》轰开了通往茅奖的大门。《平凡的世界》为读者全景展示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陕北农村社会的发展现状,尤其是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孙少平的励志人生,在浪漫主义表现手法的助推下,成为打动文学爱好者心扉的“泪弹”。虽然广大读者为之痴狂,但评论界对该书的艺术评价始终趋于保守。
1990年,沉寂多年的关中作家陈忠实发表了为之洛阳纸贵的《白鹿原》。《白鹿原》横空出世后好评如潮,但也有人指责作品的政治倾向有问题,本届茅奖因《白鹿原》悬而未决的“政治审查”,足足推迟了两年才尘埃落定。经多方周旋和协商,由作家对书中个别文字进行修订,以“《白鹿原》(修订本)”的名义参与评奖,陈忠实才将茅奖装入囊中。著名评论家雷达说《白鹿原》“是一部绕不过去的作品”,获茅奖实至名归。事实证明,像《白鹿原》如此厚重的史诗巨著在茅奖作品中绝无仅有。
2008年,陕南作家贾平凹以《秦腔》获第七届茅奖。《秦腔》讲述了清风街三十年的历史沧桑,通过白、夏两个大户人家的悲欢离合,再现了中国社会大转型期间两代人对坚守土地和逃离土地的艰难抉择。贾平凹是一个无比勤奋的作家,对他来说,有等身著作累积下的盛名加持,赢得茅奖不足为奇。
2019年,陕南作家陈彦以《主角》问鼎第十届茅奖。作者用细腻的笔触记述了秦腔名伶忆秦娥近半个世纪的兴衰际遇、起废沉浮,同时也写出了秦腔兴衰与时代大潮及其个人命运的紧密关联。《主角》的获奖,既是陈彦由剧作家成功转型小说家的重要标志,也为陕西作家及其作品在中国文坛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再添砝码。
茅奖的文学地位
虽然茅奖评奖机构具有不可辩驳的官方背景,茅奖作品也不乏精品力作,可是不少精英读者却对茅奖的权威性嗤之以鼻,一些普通读者对个别茅奖作品也评分较低。不仅读者这样认为,著名评论家、曾多次担任茅奖评委的李郁先生也直言不讳地说:“每届评奖之后,也去翻看一些作品,印象是好坏参半,失望的时候居多。”
笔者认为,造成目前这种现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每届评奖几乎都有遗珠之憾。一些反映现实社会过于逼真的作品受到有意无意的排挤,一些走在时代前列的先锋作家被边缘化,如《受活》(阎连科著)、《沧浪之水》(阎真著)、《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曹乃谦著)、《黑暗地母的礼物》(残雪著)、《大江大河》(阿耐著)等。另一方面,评奖机制不够灵活。茅奖对评奖机制做过多次改革,但创新动力仍显不足,有时受“左倾”思潮左右,评委会成员年龄总体偏大、思想保守,这些都会极大地影响到评奖结果。最后一个方面,也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中国长篇小说作品的创作质量确实不尽如人意。纵观中国茅奖作品,再横向对比法国龚古尔奖、美国普利策奖、德国毕希纳奖、日本芥川奖、英国布克奖、西班牙塞万提斯奖、美国福克纳奖、爱尔兰都柏林奖、捷克卡夫卡奖等文学作品,茅奖作品那种判若云泥的悬殊差距令人羞愧难当。
在当今世界文学发展的黄金时代,中国作家不应做井底之蛙。茅盾先生设立文学奖项希望中国长篇小说创作走向繁荣昌盛,而茅奖更应知不足而奋起,将最优秀的作品推选出来,使茅奖真正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至高点和风向标。
(作者供职于省交通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