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颖芳:一首田园交响曲
《额尔古纳河右岸》被誉为中国第一部描述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人生存现状及百年沧桑的长篇小说。迟子建以优美诗意的语言,以大兴安岭雪地、白桦林、额尔古纳河的田园风光为背景,记述了少数民族风情风俗、宗教信仰和爱恨情仇的故事,表现了在各种艰难险阻的条件下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读来如同聆听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跌宕起伏的旋律让人难以忘怀。
迟子建是我喜欢的一位女作家,除了她的小说,我还喜欢读她的散文作品。因为散文随笔更能真实地反映一个作家的生活经历和内心世界。
迟子建在《从山峦到海洋》这篇跋中写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出现,是先有了泥土,然后才有了种子的。那片春天时会因解冻而变得泥泞、夏天时绿树成荫、秋天时堆积着缤纷落叶、冬天时白雪茫茫的土地,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长大的。”
迟子建在她的散文集《会唱歌的火炉》一书中说,“我的童年,是在大兴安岭的山野中度过的。由于地广人稀,我认识的动植物比人要多。老人们说故事的时候,动植物常常是人的化身,所以我从小就把它们当人看。我会跟猫和狗说话,跟樟子松和百合花说话,跟春天的飞鸟和秋日的蘑菇说话。”
大自然是迟子建的乐园。她童年生活的山镇离鄂伦春人的居住地很近,经常看到骑马的男人挎着枪去县城用兽皮换取食盐和肥皂,也经常听到镇上人们讲的鄂伦春人的各种传说,他们下河捕鱼,上山打野兽,吃肉喝酒跳舞,过河时坐桦皮船,生病了不去医院,而是请萨满来跳神……这些传说都在小说中生动形象地得以表现。她的父亲当过电影放映员,去给鄂伦春人放电影,每次都被灌得酩酊大醉。在这部小说中,她写“我”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因为护送那位喝了酒的电影放映员下山时,途中遭遇熊,他为救放映员最后被熊咬死了。
童年时代,迟子建记忆最深的野果就是都柿(也叫蓝莓)。迟子建在散文中用了大量笔墨写了都柿果的美,她一边采一边吃,最后吃醉了摇晃着回家的趣事。而在小说中有多处写到都柿果和都柿酒。妮浩为救马粪包,让女儿跟着柳莎去采都柿果,柳莎因果子稠密而采得忘情,忘了留意妮浩的女儿交库托坎,导致她独自去采百合花时因碰到了蜂巢,最后被蜂蛰而亡。
如果说故乡是迟子建写这部小说的土壤,那么它的种子是什么呢?当迟子建得知有关鄂温克人下山定居的事情,在很多人蜂拥到内蒙古的根河市,想见证人类文明进程中这个伟大时刻的时候,她的心中却弥漫着一股忧郁和苍凉感。特别是她在一份报纸中看到鄂温克画家柳芭走出森林,最后又疲惫地辞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中葬身河流的报道时,迟子建内心受到了震动。当她后来去澳洲、爱尔兰等地旅游时,面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世界,看到弥漫全球的文明的冷漠,促使她下决心去内蒙古根河市去看一看。她在根河市找到了小说中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我”的原型,并且去医院看望了柳芭的母亲。而柳芭就是小说中“我”的外孙女依莲娜。
正是少数民族人们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人性巨大的包容和温暖,让她无比感动,她终于找到了这部长篇的沉甸甸的饱满的种子。而她从小就拥有的那片辽阔而苍茫的林地就是温床。有了泥土,有了种子,这部小说就破土而出了。
迟子建非常喜欢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因此,她把这部小说分为四个乐章。即上部《清晨》、中部《正午》、下部《黄昏》和尾声《半个月亮》。在全篇的开头,以一个九十岁的鄂温克老妇人讲故事的口吻写道:“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 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读这部小说,我有三个深刻的感受。一是大自然是人类的家园,要像生命一样地去热爱和敬畏。在地球上,万物平等,万物有灵。如文中所写的:“如果把我们生活着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比喻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的话,那么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就是巨人身上纵横交织的血管,而它的骨骼,就是由众多的山峦构成的。那些山属于大兴安岭山脉。”除了山川河流,小说中那些陪伴主人一生的驯鹿、猎鹰和马都是有灵性的,最后为主人而殉葬。迟子建的笔下,死亡也如花开花落那么自然平和,虽有悲凉的意味,但没有沉重恐惧之感。小说中写了各种各样的死亡,但都如树叶飘零、花瓣凋谢一样平常自然。
第二个感受对保护生态环境的呼吁,对快节奏的现代文明和人类生存困境的反思。那片土地在没有被开发前,森林是茂密的,动物是繁多的。大规模开发以后,伐木声取代了鸟鸣,炊烟取代了云朵。原始森林出现了苍老、退化迹象。沙尘暴像幽灵一样闪现在新世纪的曙光中。稀疏的林木和锐减的动物,使我们觉醒了:我们对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
在小说中,一部分乌力楞人下山去激流乡定居了,九十岁的“我”没有下山,而是与孙子安草儿、驯鹿、白桦林、星星一起留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留在有神灵护佑的家园。而出去定居的人由于驯鹿没有了苔藓吃,又像回归的候鸟一样一批接一批回到山上。“我”的外孙女伊莲娜,她考上了美院,走向城市的繁华后,又回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山林中,她对现代文明既热爱又厌倦,因此反复地出走,又一次次地回来,直到最后消失在一条河流中。
第三个感受是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大多都表现了人性中善良和美的部分。小说中的萨满跳神可以驱赶病魔,而这种治病方式的代价却是一命换一命,因此,小说中的妮浩为了救治别人而失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在金得自杀时,善良的他选了一棵枯树上吊,因为他知道,按照族规,凡是吊死的人,一定要连同吊死他的那棵树一同火葬,所以他不想害了一棵生机勃勃的树。还有达西向杰芙琳娜求婚,安道尔不爱瓦霞却不和她解除婚约,写他们的悲剧命运,其实是为了表现人性中美好而善良的一面。 (作者供职于咸阳公路局)
高正旭:丛林深处
我始终相信,好的文学作品一定会给人直击心灵的震撼。这种震撼就如穿破云层的阳光,就如穿过树林的微风和天际的星辰,它们具备一种来自大地的穿透力。迟子建的小说就有这种力量,这是一种美的力量,美到你无法拒绝。
《额尔古纳河右岸》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说真的,我不觉得意外,无论是这本小说的文学性和艺术性还是审美情趣,都是当之无愧。
迟子建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从《沉睡的大固其固》到《群山之巅》,从《白雪乌鸦》到今年刚刚出版的《烟火漫卷》,我不会放过她的任何一部作品。
《额尔古纳河右岸》我已经不记得自己读了多少次,并且也不记得自己向多少人分享过这本书带给我的阅读的快感,我几乎能记住书中每一个美丽的片段,每一次透过文字传递的惊喜。
小说不长,却给人一种厚重和充盈之感。在迟子建的笔下,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山河水,人和鹿似乎都具备了一种灵性,这种灵性来自这片土地的山河雨露,所以翻看这本书任何一个篇章,都能让人着迷。着迷于这本书所带来的厚重感和文学之美。
美,可以让人的心不死。迟子建为《额尔古纳河右岸》注入了一种独特的灵魂和特有气质,再加上鄂温克部落文化的疏离之感,更为这本书赋予了一种距离之美。我说的距离并不是空间上的距离,而是文化的距离。茂密的深林,奇特习俗和令人心悸的萨满,以及穿越时空的情感,几种因素的集中叠加,让这本小说充满着真善美的力量。
其实小说的结构并不复杂,通过一位90多岁的鄂温克老奶奶讲述了他们部落生活的这片充满灵性和被玛鲁神眷顾的土地上的春夏秋冬与生老病死,这种回忆性的写法本身就给人一种历史厚重之感。但迟子建说,她并没有刻意营造这种厚重感。的确,“刻意”是一种苦心经营的描述,代表着不自然,代表着灵性被束缚,代表着诗意被禁锢。
小说分为清晨、正午、黄昏和尾声四个部分,其结构似乎非常简单,但这种简单的的书写却记录了一个族群难以尽诉之情。正是因为这种简单,我们才能够透过文字看到作者的内心。让我更加相信,《额尔古纳河右岸》一定是从迟子建内心流淌出来的诗篇。
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可以武断地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每一个字都源自作者的内心。就如深林中的阳光、草尖上的露珠,大山里的鹿鸣,彰显一种饱满、诗意和轻盈。
我喜欢透过书籍静静地观看这个世界,当我在书房中,一个人安静地读完这本小说时,这本书带给我的是一种大江大河的充沛和肆意,是一草一木来自自然深处的冲击。这种力道不会让我沉陷,也不会让我对小说中这个遥远的所在感到陌生。这些文字把我带入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丛林深处,带入了桦树皮搭建的夜晚可以看见星星撮罗子,带进了篝火旁萨满神秘的舞蹈中……
我喜欢文学带给我的这种感受,这是一种在细心阅读后,妙处难与君说的快感与体验。
众多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阿来的《尘埃落定》和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始终是我的枕边书。这两本书拨动着我的心弦,有我私藏于内心的美好。这种美好在我看来,源于小说本身,也源于作者的内心。
其实,这两部小说,都在讲述一个民族百年的秘史。《尘埃落定》就如一副漫长的唐卡,于艳丽的颜色中,记录的是历史的大事件,而《额尔古纳河右岸》更像是一副蔓延不绝的岩画,在简单的线条下,是一种被岁月打磨之后的沧桑之美。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没有宏大的叙事场面,这似乎更加符合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在晚年的自述,在充满诗性的言语中,流露着苍凉与无奈。正如开始写的那样:“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在这份苍凉与凄美的背后,是剪不断的记忆与化不开的心绪……
我很欣赏迟子建关于鄂温克人对生死这两件大事的平静描述。小说中有很多对死亡的记录,但是没有悲怆,只有平静的苍凉。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就如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和一名客观的讲述者。她记录着一个族群的故事。他们在大兴安岭茂密的森林中饲养驯鹿、生儿育女,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吟唱着无人懂得的歌谣,享受着大地带给他们的富足与寂寞,在一次又一次驱赶着驯鹿带着火种迁移时散落在密林深处的记忆和荣光。
是的,任何一个族群,都会在时间的打磨下,消失掉他本来的光芒。《额尔古纳河右岸》从文化的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回归,一种关于族群文化和古老记忆的回归。纵然这种回归艰难而且漫长,但是它至少镌刻了一个民族的图腾,记录了一群使鹿人的泪水和无可奈何的笑容。
这是散落在额尔古纳密林深处的密码,就如深林中的鹿鸣、草尖上的水滴和停留在树尖上的云层……含蓄、优雅、让万物有灵。或许更像是被饲养在密林深处的驯鹿,在它们清澈而又深邃的眼睛里,照得见漫天的星星,也照得见鄂温克人的眷恋与温情…… (作者供职于汉宁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