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0期 第1949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21-02-05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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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三怪”
新闻作者:王雪


2020年清明,我和全家人返乡祭祖。车子刚进村,小时候一块玩耍的伙伴便围了上来,嬉笑寒暄,但从寒暄中,我知道了一件事:三怪死了。

像陕北的大部分农村一样,我们村里也有一个“憨汉”,人送外号“三怪”。三怪小名叫虎生,大名不详。由于家贫,母亲怀他的时候,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早产,出生时不到四斤,体质孱弱,灾病不断,后来发过一次高烧,人已经奄奄一息,靠着一个赤脚游医三副药,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人却浑噩起来,大家都说“虎生烧憨了”,于是便都称呼他为“憨虎生”或者“憨三怪”。

上次见他时是多年前了,三十多岁,个子高高的,大花眼,总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早已分不清颜色的大棉袄,裤子缀满补丁,松松垮垮地挂在臀沿上,走路时两手垂着,肩膀有节奏地一耸一耸。

三怪喜欢红火热闹,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总是兴奋地撵出撵里,毫无保留地使出一身憨劲、专挑脏活累活干,等到吹鼓手到位,农村过事情便进入高潮,三怪也不再干活,而是凑到“乐队”里接过镲子或鼓棍摇头晃脑地加入其中。他不通乐理,却有极强的节奏感,他拍镲或打鼓都能打在点子上,渐渐地,看憨三怪“拍镲镲”或“捣鼓鼓”成为我们村乃至周边村过事情的保留节目,大家笑着观看,偶尔发出几声叹息:你说他要是不憨,就是个好后生啊!在这样的场合下,主家们不管平日多么吝啬,都会大度地给这个可怜后生递上一盒烟,有的还会给他塞上几十元钱。三怪是个孝子,把钱和整盒的烟全交给了母亲,自己只留一些散烟抽。由于烟瘾太大,年纪轻轻便有了一口黄牙。

有些调皮的孩子拿树枝勾三怪裤子屁股处的破洞,三怪转过身骂他们,他们就回骂。那些孩子们很小,打起架来绝不是三怪的对手,他却从没有揍过他们。三怪作势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子,却故意扔得很偏,孩子们于是更加不怕他了。

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村里人调侃道:“虎生,让你妈给你问媳妇!”三怪头一低,小声说:“问不下。”“为啥问不下?”三怪头更低了:“我妈说我憨着了,没人给。”

三怪到底憨不憨,我并不知道,甚至我小时候压根没觉得他憨。他从不胡说八道,也不颠三倒四,反而讲话温温和和,总是很害羞的样子。他家就住在我家脑畔上,我父母看他可怜,经常送他一些穿过的衣服鞋子,他来串门遇上饭点,我妈就给他塞上满满一大碗,而他总是害羞地作假,说自己吃过了。我妈硬把饭碗塞他手里,他也就狼吞虎咽地全吃光了。后来我爸离开农村,家里的农活全都落在我妈一个人肩上,农忙时三怪就成了我家的得力助手。他似乎永远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索要,只要你给他碗饭吃,他就是个无私而纯粹的奉献者了。

再后来我们全家都搬到了城里,只有过年回到村子,三怪一定是第一个来串门儿的。那时候农村过年大多还是只放鞭炮,我们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过年放烟花的。年夜饭还没吃,三怪就来了,坐在院墙边上等着“放花”。他胆子很大,给他根烟,啥都敢点,于是有一些阵势大的烟花我们不敢放,他便十分得意地担起重任。烟花在天空炸开,发出耀眼的光芒,三怪仰着头看,咧着嘴笑得像个小孩子,满嘴黄牙在烟花的光亮下闪着金黄的光。

后来我上了大学又参加工作,就没有回过几次老家了,自然也就断了“三怪”的音信。没想到再次听到三怪的消息,竟然是他的死讯。据说是几个月前的春节,由于疫情封村,村里的一群小孩子在家待不住,跑去结冰的河面上滑冰车。因为陕北农村过年有凿冰习俗,看似平展的冰面上其实早已被人凿开了无数冰窟窿,有两个孩子瞬间就掉进了窟窿里,由于挣扎,本就满目疮痍的冰面像闪电一样迅速裂开,彻底破碎,其他孩子被眼前的情形吓得直哭,竟没有一个跑去叫人。三怪听到哭声,连破棉袄都没穿就冲出门外,纵身跳入冰河中。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还没捞起来人,自己的衣服已经沾水结冰,沉重的冰衣直把三怪往河底拽。但是三怪凭借着一身蛮力,硬生生地扯住两个孩子往岸边刨。孩子被拖上岸,但是三怪却再也没有上来。可怜的三怪,没能跨过这个年关。

时值清明,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扼腕叹息、泪洒故人。站在山顶,凭西而立,点一炷香,撒一杯酒,愿在另一个世界的三怪再无苦难,愿在另一个世界的三怪依然能开心地“拍着镲镲”或“捣着鼓鼓”。

车子疾驰在回城路上,故乡离我越来越远,困意袭来。朦胧中,我看到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小伙子,坐在乐队席里开心地拍着镲、敲着鼓,一脸的轻松、一脸的愉悦、一脸的幸福。 (作者系吴靖分公司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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