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在家闲下来,偶尔倒杯红酒安静地品尝时,我便不禁想起30多年前,帮父亲到县城卖葡萄的事。
记得是公社和大队里动员社员们种植黑葡萄,以供那时就已远近闻名的丹凤葡萄酒厂酿酒用。农业生产承包到户没几年,尝到了土地到户的甜头,各家户种粮积极性正高,上边动员了几次大家都迟迟不见反应。
叫种就种些么。正当着生产队长的父亲,第一个带头响应。其他几户,也跟着动起来。领回葡萄苗后,我家在比较向阳的坡地栽了一大片。第三年,结下的葡萄不管是自己吃还是送人,都难以消化了。父亲便决定,摘了它们卖给葡萄酒厂。
有个周末,一大早我就被父亲叫起来,把前天摘下的几大竹笼葡萄搬到架子车上,拉出我们近两公里的小山沟,再沿312国道向西去往二十公里外的县城。
等到了地方,火辣辣的太阳已升得老高。葡萄收购点前,已排起几百米的一条“长龙”。其中,有跟我们一样拉着人力车的,有开着手扶拖拉机的,还有用担子担着的。我们加入到了队列末尾。
葡萄是按等级定价的,窗口不时有人因嫌等级被定得太低,与验收人员争执半天,而致队伍时动时停。前面的人每动几步,我们就紧跟着把葡萄推几步。衣服渐渐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队伍再向前动了一会,有人因插队遭到谩骂,与后边的人吵嚷起来。不知是谁掀翻了谁的葡萄,双方又动了手。窗口于是又停收了。
我皱着眉头,扯起衣襟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父亲递来一只黄挎包,打开一看,里边有几片烙馍快被风干,还有五六只煮鸡蛋。
一早吃了半碗熬洋芋,还真是饿了。剥了两只鸡蛋吃了,顿觉身上有了劲。周围的葡萄上,嗡嗡嘤嘤地爬着蜜蜂和苍蝇,在太阳下散发着红酒的香味。仔细一看,才知道自己的葡萄品相确实不好——颗粒小,颜色紫红。毕竟山里光照差,又没搭架施肥,科学管理。
窗口的吵闹直到公安人员出面,一场争斗才算罢休。队伍再动起来时,我们离窗口大约只隔着五六人了。这时,天却滴起了雨星。抬头看一眼浓黑的云层,父亲对我说:去你姨夫那拿个伞去。
姨夫在县上某部门工作,周末或放学我常去他单位里玩。离这儿,大概一里多地的样子。
我小跑着取来雨伞,见父亲已揭开盖在葡萄上晒蔫了的泡桐树叶;一只笼子的葡萄少了一截。笼子边,却有一只蛇皮袋子,下边装得鼓鼓的。
“你咋把葡萄倒袋子了?”父亲没吭声,好像没听见。
我把一张纸条塞到他手上,嘴巴凑近他耳朵低声说:“一会儿把它递上去。我姨夫说,他跟验收葡萄的人熟。”
说完,我打开那只袋子一看,原来里边的葡萄全是些碰烂的。
我这才想起来,一早忙着赶路,在下一个陡坡时一笼子葡萄翻倒在了路上……这明显,父亲是把不好的葡萄挑拣了出来。
“搅到中间,面上弄些好的盖盖,不就一样卖了么”。我不高兴地说着,打算把它重新倒回笼子里,却被父亲阻止了。
雨大了,大家纷纷挤到屋檐下避雨,而这时正好轮到了我们。
验货的人手里举着雨伞,只看了一眼我们的葡萄,就说:这谁的?三等。
这等级是最低的,跟二等价格相差两角,跟一等比,又相差了两角!
纸条,纸条!见父亲还未拿出纸条,以为他是忘了。我急得快喊出来提醒他。
三等就三等。不料这等级居然被他一口接受了,而且还喊得很高,好像是在故意盖住我的声音。
要是再上一个等级,也要多卖一二十块呢。我从另一只窗口领了钱,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把钱递给他。一枚硬币滚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用手将上面的泥水擦去。在屋檐下数完钱,他说:人一辈子总要实在。谁的便宜也不要占!
一品好酒,醉人;几番教诲,清心。
而今,当过生产队长和大队会计的父亲,已病故近两年。想想他清清白白的一生,不正是用这朴素的话语,处处约束着自己的行动。在过去和今后的人生历程中,它也一直是我为人处事的座右铭。
(作者供职于丹凤公路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