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6期 第2115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22-11-22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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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椅上的黄昏
新闻作者:文 / 祁阿辉

我住的是过去那种砖混结构老式楼房,这种房子顶多六七层高,没有电梯,但南北通透,小区的布局绿化以及其他方面都体现出浓重的上个世纪特点。放眼望去,院子里有水泥砌成的石凳和一簇簇低矮的冬青围起来的小花园,春夏时节花园里依次长出高高低低茂盛的花木,鹅卵石铺筑的小路上碎石子日久残缺已坑洼不平,麻雀和斑鸠以及其它叫不上名字的鸟在草坪枝杈和花间雀跃。
在院子的一角或者楼房旁边的空地上,栽种着北方常见的树木,大约有五六种,树干粗壮枝叶最为繁茂的属那几棵树皮斑驳的法国梧桐,伞盖一般的树荫下,摆放着类似公园里常见的仿木质长条靠背长椅。
长椅上常坐着人,多半是院子里腿脚不便的老年人。这些老人有的老伴离世,有的儿女不在身边,加上孙子孙女已长大不用帮忙管了,终于闲下来了,可是自己也老了,远处不想去也跑不动,每天就在院子一起说说话,彼此宽宽心,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院子里老年人的行动轨迹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喜欢扎堆聚在一起,还有一类甭管买菜遛弯总是独来独往。喜欢扎堆的老年人着实不少,尤其爱扎堆的是那些八十岁往上的老太太,仿佛扎堆是她们这个年纪最佳的养生娱乐方式。每天上下班经过楼下拐角,都能看到老太太们三五个相挨着坐在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像公司职员到单位上班打卡一样准点。其实院子里也有不少老头,但老头们现身的人数和频次大大低于同院的老太太们,他们总给人留下模糊的面庞和孤单的背影,辨识度因此极低,所以老太太们无疑成为大院老年人的代表人物。
也许是长年累月的相互影响,也许是因为上了岁数,老太太们往往有着相近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除了夏天手里总爱摇一把扇子外,剩下的三个季节天稍微变凉她们一准会添加衣物,多数时候会套上背心马甲或是一件厚薄适中的罩衫,坐下的时候屁股下面喜欢垫上白色泡沫板或小棉垫子,人老了怕凉也怕硌着。
每逢看见这些坐在长椅上絮絮叨叨的老年人,别人也许会奇怪她们的话匣子只要一打开总有东西往外蹦。这时倘若你假装不经意走过她们身旁,就知道她们说的不外乎天气冷暖物价涨落,还有少不了的家长里短,东家西家的事一经她们的嘴,总带点稍显夸张和戳是非的嫌疑。人老了有的是闲时间,能做些什么好呢,腿脚不好使了,就动动嘴皮子吧,人活在世上谁人不说人,谁人不被人说呢?
谁如果觉得老人家们老眼昏花凡事视而不见,那是大错特错了。瞅见经过她们身边衣着光鲜时髦的年轻人,她们会端详品评一番,对某户人家孙女的露脐装和两个膝盖扯成天窗的牛仔裤不忍直视,瞧见年轻人整天大包小包地取快递想不通到底有什么可买的,听说院子某个老头老伴去世才一个月就找了小十几岁的保姆还跟人家眉来眼去便啐唾沫骂无情无义,有时看见院子遛狗的,对狗主人的关注度超过对宠物狗的兴趣,不待狗主人牵绳走远,就有人小声嘀咕,重点议论狗主人是否离婚或生育有子女,否则怎么会有闲情对狗那么上心。除了这些外,她们也时常羡慕如今的年轻人,吃的用的样样比她们那会儿强了不止百倍千倍。世事变化太快,不敢比啊!这句话常挂在老人嘴边。
老太太们坐在椅子上闲聊的时候,像是召开一场主题不怎么明确的座谈会。有时围聚的人多,除了椅子上坐的,余者就在旁边站着,或者坐在随身携带的小马扎上。这时候,坐在长椅上的几个人就如同主席台上的到会领导,坐在正中间C位的即为最高领导,多是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口才出众的老者,看上去富有组织感召力。椅子对面坐的就是一般参会人员,周围站着的就只能算是列席人员。节奏松散的座谈会即将告一段落,最高领导往往最后作重要讲话,参会和列席人员闻之频频点头,深表赞同。常见院子里有老人被人搀扶或是用轮椅推着,得空就凑过来,不为别的,就图和熟识的人见面说说话。
活到足够长是老年人一生所能取得的最大和最后的成就,所以老年人坐在一起,总爱比谁的胃口好牙口好,比谁的身子骨更硬朗。养生节目里专家说的话比老伴和儿女的管用,平时舍不得花的钱只要听到啥药能治病就偷偷买几个疗程亲身一试,有效果了逢人便夸耀自己明智钱没白花,没效果只好塞进抽屉暗自认倒霉。买养生专家推荐的药得花不少钱,人老了总想省点,于是不花钱少花钱的办法最受欢迎,彼此常交流些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奇世偏方。
长椅上的话题当然也有停下来的时候,那多半是听到相识的某个人得了不好的病或是出了什么祸事,生离死别的话题总是沉重的,闻者心里总得难受一阵子。有时并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只是刚才天上明明还挂着亮晃晃的太阳,怎么一眨眼功夫就瞧不见了,天顿时暗将下来,看样子要变天,她们会停下话头,陷入片刻的沉默,观望半晌,风刮起来了,这是要下雨的前奏,于是赶紧起身跺跺脚揉揉腿,左胳肢窝下夹着坐垫,右手拄着拐棍,有时还拎着附近超市排队买的打折土豆和摘好的芹菜韭菜,缓步朝家走,佝偻的身躯在昏黄的天色里变成移动的黑点。
在这里住的久了,就会发现院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走路时有个共同特点,脸上的表情相似,看不出悲喜,目光也是相似的,像是看着远方又像是自顾自只盯着眼前的路,神态如同得道的高僧,似乎用一种超然而空洞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话。经历了人世间的苦辣酸甜和青壮年时期的轰轰烈烈后,老人们终于放下了折磨多半生的执念,开始信命,向儿孙示弱,遇事也抹开了稀泥。人最终都要与生活和解的,何必那么较真呢,如同从梦幻中苏醒过来的唐吉诃德,看见转动的大风车早已没有冲上前大战一番的心气,只期盼着余生安稳的日子多些罢了。
不坐在长椅上的时候,她们会相跟着到院子里的林荫小道上慢慢走动,有时到健身器械上锻炼几下胳膊腿。傍晚时,当比她们年轻一茬的女人们欢快地跳着广场舞的时候,她们会在花坛边站成一溜,在音乐和口令的伴奏中,练一整套的回春医疗保健操,先是把自个儿周身上下的重要穴位和关节捶打按摩一番,末了再互相拍打肩膀后背,嘴里还发出整齐的“嗨嗨”声。有几个爱热闹的老头偶尔也混进她们的队伍,身体僵硬动作难看,便遭到老太太们的集体嘲讽,顺带取笑他们年轻时候太过轻狂,老了落下一身病,要不然就是笑那些老爷子整天关心国际大事,没进联合国真是屈才了。几个脑袋凑在一起正讨论俄乌冲突的老头也不反驳,捋捋花白的头发呵呵一笑,待老太太们散去后清清嗓子继续他们的一番高谈阔论。
就如同一年里总是天气好的日子居多,老人们的生活总体上是平静安逸的,虽然有时候因为某个人某件事感受到某种潜在的威胁正一步步地逼近自己,如同黄昏中的夕阳很美却正在坠落,让人难免唏嘘与无奈。
黄昏再往前走就是漆黑的夜,夜想必是漫长清冷的,一个人走必定孤寂难耐。长椅上的她们,还有他们,仿佛在一起依偎着搀扶着,享受着落日余晖的红晕,于是黄昏里就多了些抱团后的温暖。
 (作者供职于省公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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