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村里长大的孩子,田野、荒山、溪流河沟,没有我不去的地方。那时家家户户都穷,大人们忙地里的活计都够呛,别提有什么精力照看孩子,只能左邻右舍招呼着,老人们帮忙看看。大家从村东头拜托到村西头,却从不拜托山脚下的那户人家,那里住着一个十里八村出名的疯子。从前人们喊她小疯子,后来喊她疯姑娘,当她老了,就喊她疯婆婆。我曾远远躲在栅栏后面,看着那个疯婆婆,她并不是人们描绘的那般疯。一头乱糟糟的白头发缠到腰上去。两只狗在她身边撒欢,那两只狗我倒认识,一出生就被丢进了粪坑。村里人从不养第二只狗,但凡生了,就问问亲戚朋友有没有要的,没有就丢进粪坑溺死,等着尸体变成肥料。疯婆婆的狗,是她跳进粪坑里捞起来的,一共五只,活下来两只。从那以后,村里人更嫌弃她了,仿佛她就是一个行走的粪坑。可不知为何,从知道以后,我更爱往那儿跑。后来,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师,老师想了想,给我看了一本书,名叫《城南旧事》。书中那个傻乎乎的秀贞似乎和疯婆婆有一样的经历,不同的是,秀贞还年轻,有爸妈关照着。疯婆婆老了,上无老下无小,不知她如何过活。我看到书里的秀贞很善良,那疯婆婆呢?想着,我便在心里给她换了个名字——风婆婆。村里人叫她死疯子,我在心里暗暗纠正,是“风”。但我始终没有小英子那般勇气,怕靠近风婆婆,更别提同她说话、做朋友,只是远远望着她。一次,风婆婆似乎发现了我,朝我招手,枯树一样的手指缓缓弯曲,好似某种奇特的召唤。我想起同学讲的那些恐怖故事,只觉头皮发麻,拔腿就跑了老远,好似后头有什么鬼东西在追。好在我皮糙肉厚,便是这一通吓唬,回去也没做噩梦,只是那段时日不敢再往风婆婆家周围跑。“听说了么?”“唉,那都是命。”这日,向来爱聚在一起的村民又围在一处,各个长吁短叹,好似在讲一件极为悲惨的事。我伸长脖子去听,才知道是风婆婆出了事。村支书来村里统计老年人口和低保户,却没发现风婆婆,村民们四处随意瞧了瞧,没见着人。过了两三日,还是没见着她,两只狗也不见了踪影,风婆婆似乎凭空消失了。村民们并不打算卖力去找,只在村里的粪坑、荷塘里随意捣鼓几下,没发现什么尸首,就当做失踪处理了。“为什么不找呢?”当我问出这句话时,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愤怒。村民们不甚在意地笑着:“找什么?我们没事干了?又不是什么亲戚的,找回来是好的还成,要是残了、病了,谁给照顾?”母亲拍了拍我的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自己玩去吧!”我愤愤不平地跑开了。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找了平日要好的伙伴,以救世主的姿态把风婆婆的事讲了,又说:“大人们还说什么做人要善良,可怜那么大个活人都不管,他们不管,我来管!你们管吗?”“管!”洁白的房间里,几个小娃娃围在我面前,一双双澄澈的眼睛不染尘埃,写满了好奇。“后来呢?你们找到那个风婆婆了吗?”一个小朋友问。我枯瘦的手指点着床沿,回答得不假思索:“当然找到了,她丢了三天,我们也找了三天,把周围的大山都翻遍了。”第三天早上,我们商量着吃野果子实在太受不住,再找不到就回家。却听到了狗叫声,我认出来,那是风婆婆养的两只狗,叫声很是特别。等我们跑过去才发现,果真是风婆婆,大冷的天,她只穿一件短袖,白头发上全是苍耳和泥巴。她身边还有两个小娃娃,比风婆婆膝盖高不了多少,身上披着风婆婆的衣服。风婆婆又像那次一样,朝我缓慢而坚定地招手,这一次,我去了。走近了才发现,风婆婆的脚断了,骨头露在外面,两个孩子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钻草丛来的。再后来呀,我们搀扶着风婆婆,抱着两个小娃娃回了村里,发现村里都乱套了,全都跑出去找我们。再看到风婆婆和两个娃娃,听我们一说,便一切都明白了。两个娃娃是隔壁村丢了的,说是贪玩出去,被大河给冲走了,大人成天以泪洗面。我才知道,原来风婆婆有个妹妹,两岁的时候也是出去玩掉进水里,风婆婆跳下去,自己也溺了水。等大家七手八脚把她们救上来,妹妹没气了,风婆婆也泡坏了脑子。从此,风婆婆就爱捞水里挣扎的东西。自那以后,村民们再不叫“疯婆婆”了,他们恭恭敬敬喊她婆婆。村委会说要把她送到福利院去,村民们愣是不让,一家家去照顾她,直到她过世。我常盯着她看,除了她跳进粪坑捞小狗,我再未见过她发疯的样子。“风婆婆当真是风婆婆,来如风,去也如风。”故事讲完了,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我也慢慢闭上眼睛。梦里,似乎有风在吹。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孩子,站在风婆婆的家门前,两只小狗围着她绕圈,她朝我缓缓招手,像是某种召唤。鬼使神差地,我走向了她。风里,似乎传来了她温柔的呼唤:“妹妹,回家哦。” (作者供职于富平管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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