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我在这座北方的省会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人们总是津津乐道它曾经的悠久历史和璀璨文明，新闻里每天传来这座城市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许多新的道路、街巷以及大大小小的地名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公交车和地铁不断向着这些新生的角落延伸，把它们和之前的老城连在一起，构成这座城市新的版图，人流车流汇聚在城市的四面八方，熙熙攘攘，似乎有了重开大唐盛景的新气象。
这座城市一天天变大，不断地吞噬毗邻的农田村庄，不断拆掉一些与它不匹配的老旧的房屋街巷，城市的新面孔变得模糊而含混，它像一个磕到碗里的生鸡蛋，能在碗里安静地待着，也能随着碗的晃动而晃动，容器的样子就是它的样子。曾经的市中心钟楼鼓楼已经成为过去式，现在哪里是它的中心，哪里又不是它的中心，要看住在这座城里不同区域的人如何界定。昼夜转换间这座城市在脱胎换骨，周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陌生气息，那是混合了新堆砌的钢筋水泥和装饰材料的味道，以及奔向它怀抱的各色人等的气味，充斥着求生的欲望和发达的野心，从衣着和口音上已经难以区分城里人和住在城里谋生的外乡人，城市的发展拓展了它原有的概念和内涵，城市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变得不再那么纯粹的城市，在裂变中向着城乡紧密融合的气质日渐靠拢，城市在左突右冲中挤占着乡村，也辐射着乡村。乡村在搅动中觉醒，开始努力学着城市的样子谋划并实施着一场深刻的自我革命。于是，城乡之间发生了一场奇怪的恋爱和混血的孕育，彼此向对方展示了各自的魅力和优势，互通有无，心意相通，又各自打着算盘，维护着彼此的体面与尊严。
时至今日，躯体日益庞大甚至有些虚肿的城市已经须臾离不开乡村的滋养。乡村出产的粮食水果蔬菜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城市的超市店铺和千家万户，野菜杂粮和各种农副产品每天清晨在城里划定的早市上摆摊售卖，再现了从前乡下集市才有的热闹喧嚣。那些来自乡村的农民工保姆环卫工人像雪花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干着下苦力挣钱的各种活计，养活自己和背负的家庭，他们的存在业已成为城市正常运转的基础保证。
每一个想留在这座城市的外乡人都会给自己找到留下来的理由。城市用咖啡厅写字楼电影院用相对满意的劳动报酬和关乎下一代命运的好学校能看大病的好医院，像磁铁一样把乡村的青壮年男女一批批地吸引过来。那些多半来自乡村骑着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的跑腿外卖快递小哥，每天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积攒着摆脱乡村的财富和扎根城市的底气。少了人气和炊烟的乡村因此显得落寞空寂，老年人和留守儿童成了乡村的居住者兼守护者，村庄成了一些人铭记乡愁的地方。
白天，城市和乡村的关系有些暧昧不清。天一黑，才多少显出了界限。乡下的夜晚，安静，越是远离城镇的乡下越是安静。天黑下来了，人们自动回到家里，猪乖乖进圈鸡眯起眼睛进了窝，连地里的萝卜和树上的苹果也放缓了呼吸，不用看掐算一下阴历就知道天上是半月还是满月。而这时候，城里人多半在霓虹闪烁的楼宇街巷才开始了属于他们的夜生活，在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中喧嚣并释放疲惫。
云层很薄的夜晚，月亮挂在天上，照在地上，照着城市，照着乡村，照着世间万物，我确定那是同一轮月，又质疑那不是同一轮月。就在这近几个月，我居住多年的老式楼房的西面，从隔壁院子拔地而起了一座棚户改造中加速修建的高楼，从此白天我再也感受不到西风的吹拂，傍晚再也看不到夕阳落日的余晖，夜晚在阳台上几乎再也没有望见过天上的明月，我为此郁闷，感到了莫名的忧伤。
我把这份伤感向一位喜欢研究哲学的朋友倾诉，他说这只是社会加快城市化进程中住在水泥森林里的人一点个体的情绪，他关注的是城乡融合带来的人的肉体与灵魂间的关系，当城市搁置不下肉体，乡村也无法安放灵魂，我们注定成为纠缠与撕裂的一代。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在外面闲逛了很久，才穿过这座城市古老城墙下的一个小门洞往回走，暮色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和走过我身边路人的身影重合了一刹那而后分开，我无意间朝脚下看了看，惊奇地发现人来人往的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城市的地面平整且坚硬，铺着颜色不一的方形地砖和条状盲道，烟头果壳之类早被扫拾干净，地上偶有刚从树上飘下的落叶。我忽然想到了幼年记忆中的乡下，每年放寒假暑假会去乡下的老家住上一阵子，在农人踩出的土路和黄土垫道的街巷前，人和牛羊猪狗鸡鸭走过，总是会留下脚印蹄印爪印，祖父说从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里一眼就能看出最近刮没刮风下没下过雨，主人家的光景好不好。而眼前城里的地上什么也看不到，你明明看到新脚印踩在了旧脚印上，可你的眼睛连一个脚印也寻不见，这块地上走过了多少人，城门洞下走过了多少代人，谁又能说得清呢。
走在城市，人就像在一条巨大的河流里游动的鱼，被辨不清方向的水流和周围的万千条鱼推搡着，朝着河流奔涌的方向游去。下一站会是哪里，不得而知。
 (作者供职于省公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