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恢弘巍峨的宫殿群沐浴在夕阳金色的光辉里。狭长的水道上，一艘艘船来来往往，一派繁忙景象。王徽之躺在船舱中，跳跃的灯光里，都城那万千气象，被他的一双眼睛氤氲成浓淡参差的影，倦意袭来，外面的一切被一帘薄薄的眼睑重重地关在了心门之外。
他是近于未时才出门登船的。本来打算早点离开，只是昨夜白梅开得正好，对酒赏梅，一片雪白和着满腹凛冽，兴致上头，便禁不住多喝了几盏：入了云端，跌入水底，酒盏一扔，睡得倒是比平时更为香酣。
早在几天前，管家就清理了船上的尘杂，点上徽之最爱的熏香，设好了笔墨纸砚各色物什专等着他启程。王徽之醉眼惺忪，入得船舱，在一缕缕的馨香里，耳边哗哗的水声夹杂着两岸传来的隐约小调，在那些慢之又慢的声音里，他极度享受——那种感觉如同一曲入魂，每一个音符都从骨髓里生发出来，无比闲适自由。
出身于王家，打小就被各种要求所包围。诸多规矩，太多讲究，行不由心、言不由衷。尽管在别人看来自己可能已经够行迹无状的了，可是，王徽之心里却明白，自己仍是笼中鸟儿——只不过笼子稍微大些罢了。他向往的是无拘无束，兴之所至，身之相随。他最崇拜的是百年前弹奏《广陵散》的嵇康，那种洒脱无羁，那些超脱物外就一个字：帅！
他的船暂时停靠在清溪一块绿洲的边上。躺在船舱里，看着那些飞翔着的水鸟，掠过水面的瞬间荡起许多圈的波纹。他盯着那些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在相汇相遇的那些瞬间交在一点，似是无心，好似有意，而后各自分散，缓缓地荡向远方。
岸上传来鼎沸的人声，他懒得睁眼去观察发生了什么。在这临着长江的都城，每天都有许多的事情发生，有意思的，没意思的，如同置身闹市一般，哪里有功夫用得上眼睛？在王徽之眼里，风吹木叶，雪色皎洁比这一切有意义得多。
只是，他不关注却挡不住别人关注，很快便有人告诉他这是桓伊的马车。
听到这个名字，王徽之眼中泛起了一丝光芒——他早就听闻桓伊精于吹笛，乃是与羊昙乐歌、袁山松《行路难》齐名的三绝之一。只是，盛名之下便多自负，何况桓伊此时已是军功卓著，正是人生巅峰之时，想来自是傲气十足，怎肯轻易与人相交？
然而，他却并不打算如此放过。一念起，他愈发想看此人、此艺到底如何。抬起眼皮，唤来侍者，说干就干才是王道！
桓伊正在马车内沿江而行，忽见一叶扁舟不避不畏向他驶来。侍者只带来王徽之一句话：“听说你笛子吹得很好，为我演奏一曲如何？”
对于王徽之，桓伊早有了解。他多次看到过他的书法，一手行楷潇洒自如，甚有云外之姿……字如其人，这样的人，到底是何神姿？
踏上小舟随波漂泊，桓伊已是很长时间没有乘坐如此简陋的小船。到得王徽之船中，只有小小的马扎凳子可供安坐。可是，桓伊并不看重这些，在他的眼中心中，对面端坐着的王徽之眼神澄澈，激荡起不一样的感觉：他会是可以相交的朋友吗？高山流水遇知音，《列子》里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就是如此。音者，入心；曲者，入境，哪怕是一个停顿呢，音曲流转，心境相通。
然而，这一切也许都没有什么意义。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梅花开落间，一杯清酒，一笛心事，只付予彼此，此生已足。
清溪的水在夕阳下五彩斑斓，似乎要将这世间的色泽都融入一片无相之中。在一片空寂里，笛声悠悠，水流潺潺，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只有这两种声音回环激荡，生发出生命中至深的了悟。
王徽之僵在了当场，像一尊木雕固定在了舱板之上。缕缕的笛声由耳入心，他听明白了，一朵白梅入得生命，那哪里是吹奏技艺？分明是桓伊在向他诉说，那一腔的不合时宜与落落难合。他没有说话，言语已没了意义。船舱之外，那轮太阳已经快触到了江面，水与火之间，交融成满眼满心的震撼。
晚风吹拂着江面，船在江水上随波起伏。桓伊三调吹罢，一眼瞥见江边晚霞中风荡梅花，舞玉翻银一般，他也不再言语，拿起笛子转身便走，天地之间，只留下笛声绕梁，轻轻飘荡在水天之间。
（作者供职于西禹分公司阎良管理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