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2期 第2231期 本期开刊时间: 2024-01-23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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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豆角
新闻作者:■ 祁阿辉



从小学到高中,李芸一直和我同学。我们是好朋友,住在厂区同一栋家属楼里,上学放学经常结伴走。
我们的家长同在一个生产橡胶制品的国有工厂。李芸的父亲,一个瘦高的讲一口河南话的男人,是炼胶车间的一个班组长,也是厂里出了名爱岗敬业的劳模先进。李芸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李芸的母亲是家属,没有正式工作,因为家里负担重,厂里照顾,就在厂劳司给安排了个临时工。临时工计件干活,挣得也不多,李芸的母亲常常把一些能在家干的零活带回去。我有时下午放学在李芸家写完作业,就帮着李芸的母亲干点小活,她会给我吃她做的酸豆角,夹在馒头里,再放一点辣椒油,很香。
李芸的母亲是江苏人,即使她很努力地讲普通话,依然难懂。她上过小学,总感觉配不上初中毕业当兵复员在工厂上班的丈夫,平素在家里闷头干活不大讲话,但见了丈夫的车间同事和左邻右舍以及子女的同学一律热情好客,许多熟人都去她家里吃过她烧的家常菜。我小的时候,厂里效益不错,每年春节前会给职工发放过年物品,有白菜萝卜大葱蒜苗土豆粉条,厂里南方人多,所以紫菜虾皮和带鱼也少不了。那时的带鱼没有现在市场上卖的宽,也不长,但肉质细嫩,李芸说带鱼最好的部位母亲留给父亲和她们姐弟吃,带鱼尾巴母亲自己吃。我曾在李芸家吃过一次带鱼,她母亲把一截细细的带鱼尾巴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细品,连鱼骨鱼刺也嚼烂了咽下去,吃得极其仔细,那种幸福满足的表情似乎吃了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李芸家本来在三楼,因为李芸的父亲是厂里的老先进,工龄又长,才分到了人人羡慕的最好楼层。但李芸的母亲跟丈夫说一楼有院子,可以种点菜,还能盖一间小房子放杂物。李芸的父亲于是就把分到手的三楼和原本分在一楼那户人家调换了。买来沙子水泥,用厂里拆建废弃的红砖,请工友们帮忙,在一楼小院里很快就盖起了一间略显低矮的小房子,装上了玻璃窗户和木门,李芸的母亲为多出来的这间小房子欣喜了许久。李芸带我参观过,里面放了个简易木架,摆放着蔬菜,地上堆放着过冬的蜂窝煤和杂物,还有一个纸箱子,里面放着李芸的母亲抽空要做的零活。
李芸的母亲在院子靠墙角落里种了几株指甲花,是专门为家中的女孩子染指甲用的。院子的绝大部分空地,用来建小菜园。李芸的父亲用三轮车从工厂附近的农村拉来了两车黄土,在地上厚铺,用铁锨整出田垄。春天来了,李芸家一楼小院有限的空地上长出了几行嫩芽。李芸说她母亲种了三四种豆子,我似乎比她还期待那些豆子在土里如何结出新的豆子,常常去观察长势,还写进了作文。盛夏时节,李芸的母亲不忘勤浇水,枝叶繁茂的绿色植物,枝蔓缠绕,花朵盛开,先后结出了饱满的紫豆角绿豆角和长长的豇豆。有时家里没菜,来不及买或者嫌买菜贵,李芸的母亲就会摘下几个鲜豆角救急。
李芸的父亲爱吃面食,尤其是豆角焖面,李芸的母亲做豆角焖面时格外用心。锅烧热,炝上干辣椒和葱段蒜片,放入几片薄薄的肥肉片,拨拉几下,出油后和豆角一起翻炒,接着再放点芹菜和黄豆芽,加上盐酱油五香粉这几味最普通的调料,继续翻炒,多加点水,汤汁就出来,然后把蒸得半熟的细面条铺在上面,盖上锅盖,焖十几分钟就好了。香气从李芸家厨房窗户飘出好远,我告诉母亲,我在一单元的家里都能闻到三单元李芸家豆角焖面的香气,母亲一边骂我馋鬼,一边叮嘱我下次李芸的母亲做饭时让我在旁边好好看着,回来讲给她。比起豆角焖面,李芸的母亲最拿手的菜是干煸豆角,她用镇江话给我耐心讲解她家乡的干煸豆角是何等美味,那时她瘦小的身躯和长相普通的脸庞便被一层明媚的光晕笼罩着。我母亲第二天照着做了,可味道差了一大截。
我上高中时厂里的效益开始下滑,很快传出消息,厂里要裁员,很多人会下岗。李芸的父亲因为腰疾和年龄渐大也进了裁员待定人员名单。一向爱厂如家的李芸父亲一下子被击垮了,窝在家喝闷酒,醉酒后还几次动手打了老婆。不久,李芸的父亲转岗了,工资比原先在炼胶车间少了近一半。与此同时,李芸的母亲临时工也丢了。李芸的大姐从厂技校刚毕业,工作还没着落。二姐才考上大专,李芸和弟弟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一时间家中阴云笼罩。高考时李芸发挥不好,原本成绩不错的她落榜了,考虑再三,她决定不复读,出去工作,为家里分忧。
我上大一时国庆节回家,看见李芸的母亲在厂招待所门口,摆了两个菜坛子,卖酸豆角。回家后谈及此事,我母亲说刚开始李芸父亲嫌丢人不让出去摆摊,可是想想自己微薄的工资也就想通了,下班后只要有空就跟着老婆一起出摊。后来听说还卖过腌雪里蕻,但老主顾都说还是她家的酸豆角最好吃。有两个厂里的家属,也学着做酸豆角卖,但都没有李芸家的生意好。
大学毕业那年我本想去南方,但父母不放心我远行,又担心我对南方饮食不习惯,我就留了下来。那时,李芸早已在一家国营纺织厂当上了纺织女工,并在厂里找了对象,结了婚。婚后第四年,李芸所在的纺织厂面临停产,她和丈夫买断工龄当了个体户,一开始摆摊卖床单被罩,后来在市区开了一家小饭馆。有一年,我无意中路过她的饭馆,非要拉我进去让我尝尝她的手艺。粉红色的菜单上写着十几样家常菜,第一行是干煸豆角,第二行是酸豆角炒肉沫。她的小饭馆主食除了米饭,还卖饺子面条,饺子主打豆角鸡蛋饺子,面条只卖豆角焖面。我问起她父母亲,李芸说她父亲已退休多年,退休金不高,人变得越发啰嗦固执,她母亲身体不好,越发不爱讲话,老两口就这么搭伴过着。她说父母还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弟弟不争气,一直没有正经工作,也没啥手艺,还时常啃老。
前几年因为疫情,生意不好做,李芸的小饭馆也开不下去。关了饭馆,李芸和丈夫晚上到夜市出摊,卖豆角焖面和酸豆角米线,外加鸡腿卤蛋,很受年轻人欢迎。靠着夜市摊,李芸把自己的孩子供到了研究生毕业。前几天,李芸发微信说,她的老母亲可能快不行了,这几天什么都不吃,做了最爱吃的干煸豆角连闻也不闻,眼睛也时常睁不开,时而像做梦一样睡着了,时而又醒来咕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李芸还说,要是她老母亲过世了,她也不再摆摊,孩子研究生毕业就能自立了,这些年自己很累,也想歇歇了,不想再像她父母那样操劳一辈子,也没享受过啥好日子。
那晚,我许久睡不着。半夜起来在冰箱里翻出了一把放了几天有些发蔫的豆角,择好,洗净,控水,准备第二天中午做个干煸豆角。我重新躺回床上,努力回忆着李芸母亲当初的做法。
 (作者供职于省公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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