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到了年终岁末,在我们家所有辞旧迎新的事务里,换日历是一个重要环节,记得小时候家里买的是那种小小的厚厚的撕历,在正厅堂的柱子上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就是专门挂这种撕历的。每天早上,要到庄稼地里干活的父亲站在那里庄严、果断而潇洒地将右手一划,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一个过去了的日子就悄然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了,我们一家的生活就在这一张一张被撕掉的小纸片里把一个个春夏秋冬迎来送往。一年一年日历换了又换,那撕去的日子有欢愉也有悲伤,虽然是物质条件极为艰苦的时光,但因为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却也到处都充满了和谐温暖的气息。随着我们兄妹拔节似的长大,我们各自都拥有了自己的生活,当我们在自己的日子里手忙脚乱的同时,我们都忽略了父母也正在慢慢衰老。2001年秋天,一向健康的母亲突然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而溘然长逝,一生以种地为生的父亲一下子懵了,那曾经为一个大家庭披风遮雨的身板似乎一下子就衰败了,人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似乎就在恍惚之间他走起路来竟然有了颤巍巍的不稳定感。我们提出了各种为他养老的的方式,然而,倔强的父亲却坚持一个人在老房子独居,于是我只能加密回家的频次。周末回家见了面,老父亲总是沉默寡言的,他对自己的状况绝口不提,看着满屋的凌乱,简陋的饭食,尤其是他那毫无章法的穿着,我只能强忍心疼不停地收拾。某一日他说腿疼的厉害,叫我给他买个拐杖,我多方动员他要首先去医院做检查,他都断然拒绝了。他说“人和庄稼一样,只有在幼苗期才会齐刷刷地往上长,老了都会爬下去的”。我到底也没有明白,他不去医院看病是害怕花钱呢,还是害怕干扰子女的生活秩序,或者是他那来自于土地的随遇而安的生活哲学使然,总之父亲直到90岁高龄离世确实没有进过医院。父亲一个人独居的日子,唯一保留的就是他仍然每一天都会站在柱子前看着日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把过去了的那一页不再撕掉了,而是轻轻揭起来翻过去,塞进上面的绳环里,到了年末,这过去的一年时光又成了被捆住的一摞,一张也不会少。年末临近时,晚辈们都知道父亲要换新日历的习惯,常常会买回来形式各异的日历,父亲仍然最中意那种小本本的撕历。当那旧的被取下来时,伴随的是父亲哀伤而无奈的叹息,这老年孤独的叹息声里既有对过往的留恋感伤,也有对未来的恐惧绝望,或许还有一点点的期许吧。我从三年前开始学习中国画后,每到元旦前后,都会把从网上买回来的空白挂历画上喜欢的竹子或者兰花,我把这经过自己二次加工的挂历挂在进门的玄关处,每天站在挂历前面看着一天天溜走的时光,有时平静有时伤感,虽然深知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但是对于活着的每一个人,谁的日子不是过一天少一天呢?随着年岁渐长,也更加明白了当年那站在日历前的父亲的心境:我们小时候,虽然日子苦焦,每日里要为生计辛劳奔波,但是,夫妻和睦、儿女成群的家庭氛围是充满着生机和希望的,那时父亲心里每一天都是热气腾腾的,因而他撕掉过去的一天是欣慰而喜悦的,未来总是会带给他无穷的动力和信心。而儿女都成家以后,尤其是母亲的突然离开,使得这个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的老农民突然像迷路的孩子一样,他只有固执地守着老家熟悉的一切,只是这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了盼头,每一天都陷入了岁月的深井一般幽暗,所以他不再撕日历了,他只是茫然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日子于他,已是度日如年的漫长和无趣了吧。所以他要把经过的都留下,那一天天加厚的纸张见证着他苦撑苦熬的艰难时日,也记录着他和母亲分离的日子长短。我常常想,我若能将父亲撕下的日子都捡回来该多好啊,可我也明白生活的残酷和公正都在于:过去的永远都只能是记忆了。我们走在时光的隧道里,只要能记住旧时光里的爱和陪伴,并把当初那份亲情滋养刻在骨子里就是非常幸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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