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晨冰
一
漫天尘土。19岁的李朝阳抹了把脸,把手上的土在身上随便蹭了蹭,打开装着馍的布兜儿,给工友分了,大伙蹲在地上,就着早已凉透的水啃着干馍。水瓶子和馍皮上印着土黄色的手指印,但没有人在意,有的吃就不错了——这是几年饥荒教给他们的道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坡上滑下来的土和石块还有五六十方,顺着路延伸了十来米。这条路是全省仅有的几条国道之一,虽然国家近几年大规模改善土路,也完善了管理制度和技术规范,但因为这里地处秦岭山区,边坡坍塌、路基损坏已是常态,这不,还没见雨呢就滑坡了。李朝阳跟工友不敢多歇息,填饱肚子后立刻继续抡起铁锨清理路面——养护道班离这还有好几里路,他才上班几个月,晚上走山路实在有些怕,尤其是拐弯儿时山体的影子随着手电筒的光忽大忽小变换,加上深山中突然响起的野兽嚎叫声,第一次听到时吓得他差点踩空。李朝阳吐出一口带了黄土的唾沫,听班长说,有的地方已经铺上了渣油路面,那路,又黑又结实,车子过去都没什么土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们这山沟沟。
二
这是开往大西北的一趟列车,车外是成片的庄稼地,此时刚过小满,麦子由青转黄,麦香味似乎能穿透列车的玻璃,随着麦浪的起伏高调地宣布丰收的喜讯;稍远处是高低错落的房屋,屋顶上有星星点点的反光点,那是屋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与铁路并行的高速公路和干线公路仿佛玩儿捉迷藏一般,忽而躲起来,忽而闪现在车窗外,它们互相纠缠,在广袤的天地之间蜿蜒。车厢内开着恰到好处的冷气,几个年轻的乘客正低声谈论即将到来的旅行,那声音中是轻快,是期盼,是赞叹。他们时不时拿出手机对着窗外的景色按下快门,并分享给远方的亲友。
车厢下铺躺着一个老人,他满头的白发和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一看就是年轻时吃过苦的力气人。不知为何,老人突然翻了个身,几个年轻人顿时嘘了声,30岁的李晋将接满热水的水壶放在小桌板上,又拿了个热水袋放在老人被子里,笑着说:“放心,老爷子睡觉沉着呐,年轻时工作连轴转,休息的时候,户外三十多度的高温下,轰隆隆的拌料机旁边都睡得着。”
三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路面,李朝阳感觉脚上的黄胶鞋都快晒化了,跟踩在铁板上一样,地上仿佛冒着油,沥青的气味熏得人眼睛疼,汗珠在背上开疆拓土般形成几条溪流,滚滚而下。他冲新来的小杨喊:不嫌热,衣裳脱了!小杨指了指河水:等弄完了我去洗洗就凉了。李朝阳把手套紧了紧:你是亏没吃够!回去拿热水洗!
他年轻时就因为夏天补完坑钻进河里,现在还不到40岁,一到阴雨天肩膀和膝盖就疼。可不么,那河水从山里流下来,冰渗冰渗,偏偏补坑是个季节活,气温越高效果越好,但是一百多度的沥青铺到地面时蒸腾的热气让人无法呼吸,热浪从脚底升起,钻进每一个毛孔,这时候旁边那条河对大家有着绝对的吸引力,谁还顾得上关节疼不疼。小杨仍然裹着长袖长裤,李朝阳也不勉强他,他知道,这太阳太毒,别说小杨,他晒了二十年了,每年夏天一开始还是会被晒掉一层皮,头一天不觉得,睡一觉起来,身上又疼又烫。但是衣服实在是穿不住,他们这些老公路,谁的身上胳膊上不是跟路上的沥青一个色?
四
“哦呦,难怪呢!”躺在下铺的老人睁开眼从腿上摸出暖水袋,“我梦见你王伯把柏油铲我一腿!”
“您都退休三十年了,王伯也去城里住了,还操心你的路呢。”李晋把暖水袋收起来,他们还有两站就要下车了。
“用不上,腿不疼。”老人麻利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对面的几个年轻人,“打呼噜吵着你们了吧?”
几个年轻人连忙摇头,路过的列车员见老人醒了,弯腰询问:“大爷,您感觉怎么样,没什么不舒服吧?”
老人年近八旬,这趟车又经过高原,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老人利索地找着鞋坐在床边:“舒服着呐,不冷不热,车子跑这么快,又是过桥又是钻洞的,那桌上的水一点没衍出来。你们别看我年纪大,身体好着呢!”
“您这是去探亲还是?”列车员问。
“寻梦。”李晋抢答到。
老人看了眼他,又看了看窗外:“以前啊,梦里都梦不到这辈子还能跑这么远,还以为要在那山沟里扫一辈子路,子子孙孙能去镇上都是有了大出息!”
老人并不喜欢旅游,现在年轻人游的山玩的水是他待了半辈子的地方,但是他不顾家人劝阻选择了这次的出行,只因孙子李晋跟他说,在我国最大的沙漠里有一条公路,一开始他才不信,沙漠里能修路?还是最大的沙漠!
可当他戴着老花镜看了视频后被震撼到了,“五百多千米的公路在浩瀚的沙漠里就像一条黑龙”,这是李晋给他念的话,他犹豫了好久,决定趁着身体还可以,亲自去看看这条“龙”,看看为了防止被沙漠掩埋,路两旁的防护林带,看看那林带下的滴灌系统。
“等这回看完了,您以后做梦的题材也得换换了,可别天天都是整边坡啊修挡墙的,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李晋一边笑着说,一边又把两人的证件检查了一遍。
其中一张身份证上,肤色黝黑的单人照片旁,写着李朝阳。 (作者供职于蓝田公路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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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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