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上学期,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名字很好听,叫小婕。小婕身材高挑,老师看来看去,只得先安排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只有两类学生,个子高的和成绩差的。小婕和一位个子很高成绩很差的男同学当了同桌。小婕是个看起来有些特别的女生,走路小碎步,带点内八字,除了个子高,腿长,前额的刘海也很长。她抬头看黑板的时候,会用手把刘海别到耳后,走路和低头写作业的时候,刘海遮挡着白皙的前额和多半个脸以及眼睛,当然肯定没有完全挡住眼睛。课堂上小婕十分专注,作业写得又快又好,下课放学总是第一个背起书包离开教室,不太和同学们打交道。几次小考下来,小婕的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对她刮目相看,给予她尖子生的待遇,经常在黑板上列出难度很大的题目,点名让小婕回答,小婕通常回答正确,老师很满意。班上的学习委员也是个女生,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自从小婕来了后,不但稳居第一名,还和考了第二名的学习委员的成绩拉开了不小的距离,这对学习委员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我的座位在学习委员后面,好几次看到她回过头看最后一排小婕时那种耐人寻味的目光,带着嫉恨,似乎还有屈辱的成分。有一天小婕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除了肯定她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成绩外,特别提醒她把刘海剪短些,说这样看起来清爽些,也不挡眼睛,要不就全部向后梳,扎成高马尾,看起来利落。小婕第二天来学校时,刘海稍微短了一点,但依然垂在前额,她的目光从刘海的缝隙中清晰地捕捉到黑板上老师的板书。我对小婕生出莫名的敬佩,觉得她与众不同。知道小婕曾经斜视这件事,是上学期结束后的那个寒假。学习委员家有个亲戚在小婕父母原来的单位工作,寒假过来串亲戚,无意中说起和小婕的父母相熟,还随口说出小婕的右眼从小是斜视,朝外斜,后来做手术矫正过来了。我们上的是厂子校,同学们基本上都住在厂家属区。有关小婕右眼斜视的消息,经过学习委员的嘴很快传播开来,至少我们班大多数同学尤其是女同学除了小婕本人之外都知道了这件事。学习委员在和我们一起跳皮筋和扔沙包的时候,总是饶有兴趣地提起小婕斜视这件事。大家本来没觉得斜视有什么特别,可是经过学习委员的分析,大家也觉得小婕的斜视有些问题。因为学习委员说,小婕的眼睛得过斜视,向旁边看得一定比正常人远,看得范围更大,没准考试时能偷看别人的答案作为参考。初二下学期开学之后,很快迎来了第一个月末小考,这次小婕依然是第一,而第二名竟然不是学习委员。学习委员考了第六名,小婕那位个子很高成绩很差的男同桌竟然破天荒地考了第十名。学习委员拿到批着分数的卷子后,当场就哭了,跑到老师办公室去了。下午上自习课时,老师把小婕叫到教室外面,委婉地问她眼睛斜视以及是否斜看过别人答案并且让男同桌抄答案的事情。小婕很是震惊,继而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停顿了片刻,承认自己的右眼曾经是斜视,后来做手术矫正过来了,关于是否向右边斜着偷看其他同学试卷答案以及给男同桌看答案之事,她向老师保证,绝对没有。老师问清了情况,看到小婕眼里有泪光在闪,似乎明白了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多想,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件事情过后,学习委员背地给小婕起了个外号:斜眼,小婕的身份由此变为第一名和斜眼。学习委员和跟她要好的几个女同学,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小婕的名字,而是说“斜眼”这次又考了第一名。这种外号总是传得很快,有外班学生见到小婕后使劲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小婕对那些好奇与嘲讽的目光似乎视而不见,表情默然,课间休息除了上厕所,就是走到离教室较远的走廊那头去背诵英语单词,放学后立刻就背起书包走出教室,一副独来独往的样子。一天放学,小婕走出教室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低着头,而是傲然地挺起胸膛。当她走出教室后,我听见学习委员用一种很不友好的语气说:“狂什么狂,斜眼!”小婕很快转到了我们这一年级别的班,不久还当上了那个班的学习委员。小婕家和我们家隔了两栋楼,上学路上,我们常常是前后脚,之前在一个班的时候彼此没有交集,现在不在一个班碰面时她却冲我微笑点头。上学放学路上一起走的次数多了,说话也就多了起来,渐渐熟识,互相借过课外书,甚至一起去过附近的小河边逛过。她是家中的独女,很羡慕我有哥哥,说有哥哥就不怕别人欺负。我说有哥是好,但有时我和我哥也闹别扭,还吵过嘴打过架。一个周日下午,我们一起去河边玩,还拿着木板夹子,因为我们都喜欢画画。她喜欢画素描,我喜欢画水彩画。望着阳光下波光闪动的河水,她突然指着天上的太阳说,要我和她同时画出太阳的样子。我画了天空和太阳,她也画了天空和太阳。我画的太阳很圆,在天空正中央。她画的太阳和我画的不一样,偏右边一点,边缘带着大大的光晕。我说,你画的太阳比我画的大。她笑了,望着我说,右眼从小是斜视,做了矫正手术,但还是感觉和别人不一样,医生和父母都说她的眼睛完全正常了,可她自己总觉得看右边的东西范围更广些,还有光晕,像是圆弧上的一部分,像弧光。我说,是什么样的弧光?她说,不好描述,反正她知道。我安慰她说,也许只是一种错觉。她说,从小因为斜视自卑,就喜欢用长刘海遮住眼睛,走路总低头看脚尖,时间长了变成了内八字,听到同学中有人叫她斜眼,她不生气,只是很难过,想不通为什么总有人要取笑别人曾经的生理缺陷。我想到了我也曾跟着同学叫过她那个难听的外号,一时很不好意思。高一时,小婕的父母调到市里的一家企业去了,小婕也转到市里最好的高中。高考结束那天下午,在考点学校往外走的人群中,我四下张望找带队的老师,准备和老师同学一起走。一抬头,竟然远远地看到了小婕。没想到,我和小婕在一个考点。两年多没见,她的模样变化不大,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她也看到了我。这时老师在一旁督促我们马上集合返校,我就没有走上前去和小婕说话,只朝她笑着挥了挥手。小婕也笑着朝我挥挥手,她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前额。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小婕,和她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贺年卡上。那是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元旦前夕,收到了一张来自外省的贺年卡。贺年卡上印着某位大师的一幅风景画作,落款没有写某人寄,也没有地址,而是写着:来自右边的弧光的问候。我辨认着字体,哦,是她,我知道是小婕,她一定是从别处打听到了我所在学校的地址。看着来自远方的祝福,我有些感动,也准备给她回寄一张,却不知道她为何没写上确切地址,我猜想以她的成绩一定在一所很不错的大学读书。那张给小婕的贺年卡始终没有寄出。 (作者供职于省公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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