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出生于全面抗战打响的前一年,名叫贵生,但其一生无富不贵。父亲不到三岁丧母,娘舅家虽然是陕北米脂民国年间最有名望的杜家,但他们这一支属于殷实之家遇到了瘾君子,及至清醒收手时,我大老舅无后早亡,二老舅留一孤女,三老舅杜聿贵却因子女过多拖累大,讨生活时客死异乡。因母亡父再娶,父亲在刚解放后就进入了陕西省公路工程局(1983年易名为陕西省公路局)下属的工程队成为一名养护工人。在1983年返乡之前,父亲的足迹随着工程队走遍了关中大地,但大多数时间是驻扎、穿梭在位于周至县的108国道秦岭山狐狸沟的沟沟岔岔。1983年1月,陕西省公路局精简施工队伍,工程队职工几乎悉数解散回地方公路管理段,父亲带着他行走大半生的背囊回到了早已陌生的陕北老家,也回到了我们的生命中。那块印有陕西省公路工程局第××工程队字样的白毡子,就成为过往岁月给我父亲残留的重要凭证。父亲的回归打破了家乡人在外出者身上所寄予的瑰丽想象,也打破了他在遥望故乡时很多可归属于一厢情愿的情感依恋。身在故乡的异乡人的复杂情感体验让父亲短暂的晚年时光充满了孤独与忧伤,也让他长期沉浸于陕西省公路局工程队在秦岭山的集体生活中不愿走出来。他怀念行走在秦岭间处处相逢的山石草木,想念那些胼手胝足、共度日月的工友们,那时的生活有温情,心里有盼头。回到老家,却沦落为大家庭勾心斗角的牺牲者,自己也无意为小家庭尽心遮风挡雨,他的生命力就在无休止的磨难中被销蚀殆尽了。父亲在秦岭山中的筑路、养路生活,是由年幼的我们姐妹每年冬天翘首期盼的木耳、核桃组成,也是由母亲回忆中的毛栗子、木材,间或对夏季暴雨天的忧虑组成,更是由父亲休假时偶尔讲述到的路基塌方的危险与过路司机的惊险组成。经由父亲不经意时一星半点的渲染,我遥想着秦岭的地形必然不同于我老家圆熟的馒头土山,它应该是陡峭嶙峋的石头山中零散着星星点点的土地,山间水势浩大急促且水珠晶莹剔透,因此这土与石之上就遍布了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与苍绿的苔藓,山间随处可见金丝猴、大熊猫,甚至有老虎、豹子。每年秋天树叶黄了、红了,林间遍地都是野生的毛栗子、核桃、木耳与香菇;秋尽冬来之际,树叶落尽后,高大、黢黑的柿子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柿子,秦岭就被鬼斧神工的大自然皴染成一幅水墨大写意。但最为切身的体验是在四十多年前,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我为买文具给父亲写了封信,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手书的地址中有陕西省周至县省公路工程局第××工程队狐狸沟道班的字样。对于父亲那一代人而言,没有儿子是其一生都难以摆脱的伤痛,但我的那封信却让秦岭山中如他一样的大老粗工友们艳羡不止:这小女子日后是中状元的料!虽然我的一生也就是一所普通大学中的普通教授,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上,曾经给予了秦岭山中那群没有多少文化的养路工人对远方子女成人成才的殷殷期盼。因着讲述得断续难继,父亲的秦岭在我的想象中就出现了巨大的偏差。我一直以为父亲驻守在隶属于周至的108国道秦岭段,秦岭和周至就应该在西安与关中平原的正南部,这里属于怪石嶙峋的高山地带,山民不事稼穑就可仅凭自然的馈赠为生。却不料近年来有研究生告诉我,他们周至在关中环线的西南部,以平原地带的农耕生活为主,这始料未及的巨大反差从根本上源于父亲的早逝和我的寡闻。但108国道途经周至狐狸沟却是确证无疑的,学生的爷爷上世六、七十年代曾在这里为公路工程局义务出过民工,在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上,那个年代的人远比现在要积极主动得多。在现实与记忆之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衔接点。父亲的公路、秦岭与周至,注定还会在我的追忆与遥想中茁壮成长,而它的鲜活与生动,也离不开女作家叶广芩笔墨上的辛勤灌溉。叶广芩曾为《陕西工人报》的记者,长期活跃在秦岭的南北麓,也曾为探究蜀道在周至挂职县委副书记,她在《老县城》一书中对108国道沿线秦岭文化遗迹的追念,让那些早已淡忘的过去重新走入人们的视线中,也包括离去了25年的父亲那神秘莫测的秦岭、惊险而奇诡的108国道以及那些质朴狡黠的土匪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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