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永刚闯进包间时，寒光毕露的双眼，逼视着居中而坐的庄博。包间里，一桌中年男女神色错愕，好像《英雄本色》里寻欢作乐的江湖大佬，看到了破门而入的小马哥。
次席上的张锋站起来：“老倔，迟到还整得跟周润发似的！庄博士明早走，今晚咱把他撂展！”但“周润发”死死地盯着庄博，足足半分钟，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拿了出来，指缝夹着一张黑色的银行卡。“啪！”银行卡被重重地摔在玻璃转盘上，强永刚指着庄博，好似端着火力爆头的“沙漠之鹰”：“庄总，事干得再大，也不能拿这欺负人吧！”
庄博低头，欲言又止。一旁的薛莉玫着急了：“永刚，都是老同学，先吃饭，回头听我解释……”“解释啥？卡还不是你偷偷塞在我柜台下的！老庄，你要拿钱买我女子是吧！”说罢摔门而去。楼道里的音乐洪水般泄进来：“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庄博面色凝重地道：“大家不要怪永刚，是我做事欠妥！”张锋讪笑：“这里头肯定有误会，老倔不至于这么小心眼。”薛莉玫很无奈：“大家有所不知，永刚家的丽丽和庄博家阳阳处上对象了！要怪就怪我媒人没当好。”众人不解：“好事啊！学校里是对手，生活中当亲家！可你俩这是闹哪出啊？”于是，大家以往事为酒，思绪回到30年前的小县城——
1988年，本县小升初“状元”庄博、“榜眼”强永刚一同考进了县一中、分进了年级唯一的重点班。从初一到初三，年级前两名一直被强永刚、庄博轮流坐庄，宛如歌坛的谭咏麟、张国荣。
二人同为尖子生，风格完全不同。在昏黄的路灯下、呛鼻的厕所里，经常有一位衣着朴素的黑瘦少年，拿着书本和笔记，目光炯炯、念念有词，便是强永刚。而家住政府大院的庄博，是足球场、电脑班的常客，似乎把学习当捎带、把考试当游戏，但轻轻松松就能和强永刚平分秋色。
说到这里，张锋自罚一杯：“这事怪我！老倔和小庄本来挺和气，可我常说老倔是张飞、小庄是马超，两人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薛莉玫端起了酒：“我也有份，我给闺蜜说，永刚是苦学、庄博是巧学，我要向庄博学习。谁知永刚就在身后的树下背书呢，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刻的眼神。”张锋笑了：“你这不挑事吗？谁不知道这俩货对你有意思！”庄博放下酒杯，“这件事我无从得知。但是自从那年的运动会之后，永刚不和我说话了。”
那是1989年，校运动会设立了男子5000米项目，“新闻发布官”张锋喊着：“5000米就庄博一个人报名，随便跑都是冠军！”薛莉玫说：“敢于挑战才是男子汉！”第二天，起跑线上的庄博，身边多了个对手——强永刚。发令枪一响，身着“两道杠”秋衣的强永刚用百米速度冲了出去，神情动作宛如动辄和人玩命的傅红雪。而一袭白色李宁的庄博，气定神闲地开跑了，举手投足颇似挥洒倜傥的楚留香。前半程，强永刚一圈圈地超越着庄博，但速度越来越慢，一张脸由涨红变得惨白。庄博一直匀速前进、面不改色，后半程逐渐赶了上来。并肩跑过终点时，庄博发现强永刚的眼里泪水盈眶。
再过一年，面临毕业。上世纪90年代初的县城学子，把考中专作为人生梦想。因为二十出头中专毕业，就能“农转非”、当国家干部。但任凭班主任磨破嘴皮，庄博执意放弃了中专复试，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少了个对手的强永刚高歌猛进，以全市第一的高分考取了省商业学校。看着校门口的光荣榜，大伙都说，强永刚终于扳回一局。
谁承想90年代末，市场经济大潮席卷到了县城，县百货公司供销科科长强永刚也走进了下岗行列。另一个赛道上，庄博本科、硕士再读博。艳羡庄博的人，已经忘了他当年有个不服输的对手。1998年腊月，有人在风雪交加的年集上，发现了一位不肯叫卖的摊主，惨淡经营着调料生意，赫然就是强永刚！下午，货摊突然火爆，一群顾客把他的货包圆了。
往事微醺处，酒过三巡时。张锋欣然道：“老倔后来想通了，开了这家‘老强巧面馆’，荞面饸烙火得不要不要的！”“永刚当了老板还是倔，”薛莉玫莞尔：“饸烙只做干拌，不供应酸汤。调料必须由他亲手一碗碗调，顾客再多、再有意见，也只能等着！”庄博也笑了：“我前年就领教了！”
薛莉玫垂泪道：“永刚下岗第二年，丽丽妈就在车祸中过世了，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好在孩子争气，考上985，在上海的世界五百强工作。丽丽和阳阳一个公司，俩孩子一见面就投缘，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马上谈婚论嫁了，谁知我……”庄博接住了话头：“我永远忘不了年集上，丽丽那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丽丽跟阳阳成家后，永刚就缺了份照顾。为表示歉意，我按县上的规矩，托小薛找永刚，给了二十万彩礼……”
张锋一口酒喷了出来：“我以为啥事呢！按县上的行情，二十万不算高啊，何况你这位上市公司高管。”县文明办主任李建华插话了：“那是大家不了解老倔！他前阵子还找我说，咱县的高价彩礼是陋习，让县上倡议抵制！昨天，他把一位倒在街上的大爷送进了医院。面对镜头他还说，‘大家都叫我老倔，我就是要跟歪风邪气对着干！’”庄博闻言，良久不语。
另一边，正在独自喝闷酒的强永刚，接到了丽丽的电话：“我和阳阳商量好了，我们的婚事不让父母掏一分钱！庄叔是不对，可您咋当着那么多同学打他的脸啊？您知道吗？那年您卖的调料，全是庄叔动员他家亲戚买走的！张叔借您开店的钱，其实是庄叔给拿的！您能在市场管理员面前掉眼泪、能跟顾客赔不是，就不能放下庄叔那口气吗？”电话那头，女儿泣不成声。老倔眼睛红了：“三十年了，少年意气，早放下了！可老庄他搞歪风邪气，我就是不答应！”
一周后，强永刚被李建华拉住，邀请他参加一个仪式：“问那么清楚干嘛，去了就知道了！”原来，这是县“关山新风”基金会组织的表彰大会，强永刚以救助发病老人、拒收高价彩礼的事迹上台领奖。强永刚悄悄问主持人：“啥时候有这么个基金会？”主持人抢过话筒说道：“各位观众，关山新风基金会，是从我县走出的学者、企业家庄博博士刚刚发起并捐资成立的，目的是提倡社会新风、鼓励见义勇为的善举。强先生，您有什么话要对观众说吗？”强永刚正色道：“我要把这一万块奖金拿出来，再捐十万给基金会！为社会做贡献的事，我也有份！”
一个月后，老强巧面馆摆了一桌新婚答谢宴。喝了“交杯酒”的强永刚和庄博，面红酒酣中吼起了塑料粤语歌：
“人生如梦，朋友如雾，从不相识开始心接近，默默以真挚待人……共赴患难绝望里，紧拉你手，朋友！”
 （作者供职于宝鸡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