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马 骐
坪沟镇的富明，外号叫“黑撒”。这外号和省城著名的摇滚乐队没一分钱关系。邻居们说，富明之所以叫“黑撒”，只因这人平日里没脑子，但凡有了主见，便一根筋、黑着弄。而富明的主见，十有八九来自于他的表哥牛杰。
八八年，富明买了辆渭阳牌摩托车，把媳妇小梅按在后座上兜风。路过坪沟大饭店时，富明鬼使神差地把车骑进了水沟，结果富明崴了脚、小梅的花裙子染了一身泥。
时任镇政府门卫的牛杰说：“你今天犯冲，绝对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戴半年墨镜就转运了！”富明二话不说立刻照办。因为富明自己清楚，翻车前，坪沟大饭店老板娘彩凤冲他招了下手。
之后的半年，富明不管白天黑夜、吃饭睡觉，甚至进大众澡堂都戴着墨镜，让小梅抱怨连天，但富明骑车再没出过事。从那时起，富明两口子便把牛杰当成了人生导师。
三年后，富明的儿子猫娃要上小学了。孩子一直没起大名，富明自然去找牛杰商量。已经成为镇政府司机的牛杰，说话间把玩着一把印有“陈仓大酒店”烫金字的塑料梳子，这是王镇长从市里开会的宾馆带给牛杰的。
牛杰用“陈仓大酒店”把一头黑发梳成周润发式的背头，学着王镇长的口气开了腔：“我讲三点吧！第一，孩子的名字要亲爹起，长大后才跟家里亲；第二，名字不能随便起，要按照天干地支、生辰八字、五行生克的道理来取！”
说到这，牛杰把头型梳成了张国荣式的中分，抬手用“陈仓大酒店”指着富明：“你这个黑撒呀，我姨夫给你起名叫海桂，那是有讲究的！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八字里缺水、缺木、缺金，水生木、土生金，海桂二字给你啥都补齐了。可你倒好，非要赶时髦改名叫富明！结果呢，你既没变成郭富城、也没当上黎明！”
牛杰用“陈仓大酒店”指着自己：“瞧我，牛杰两字，水木土金全齐活儿了，所以我的事业才蒸蒸日上啊！你侄子叫牛鑫垚，那就是有讲究的。猫娃的八字挺好，就是缺土，补上了就是状元命！你两口子合计合计，起名这事，意义重大，影响深远，一字顶一万字呢……”
没等牛杰讲第三点，富明便一溜烟跑回家，和小梅“奉旨行事”。翻开《新华字典》，一眼瞅见个“圣”字，富明喜出望外：“又土，不就是两个土吗？就这一个字，给我娃整全活儿了！”
开学第一天，猫娃和同学打了一架，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泥巴，满地打滚要改名。原来，班主任刘老师上课点名，盯着花名册瞅了半天，点完全班同学，唯独剩下了猫娃。
最后，刘老师试探着说道：“狗剩？狗剩同学请起立！”全班同学面面相觑，鑫垚提醒猫娃：“是不是叫你呢？”下课后，班上的捣蛋鬼们齐声高呼：“狗剩！狗剩……”
遇到这等大事，富明自然要找牛杰商量，并扬言要找刘老师理论。牛杰心里清楚，刘老师是镇上分来的第一位大学生，此事只能说和、不可激化。
牛杰便学着乡长的口气说：“没调研就没发言权，我们先查证一下，公平公正地处理！”于是，牛杰翻开《新华字典》，找到富明的姓，后面的拼音赫然标注着gǒu！
忘了告诉大家，富明家是镇上的小姓“苟”。在坪沟镇方言里，此姓世代念做第四声gòu。因此，富明祖辈的起名多有“苟（够）本”“苟（够）强”之类，寓意颇为吉祥。
牛杰如释重负：“这不清楚了？gòu是方言、gǒu是普通话。人家西京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刘老师，自然得按着字典里的说呀！”看着富明的一脸意难平，牛杰用“陈仓大酒店”拍了一下富明：“你这个黑撒，我上次要讲的第三点就是，音同意不同，赖名好养活！”
于是，富明又有了主见，任凭苟圣哭闹，就是铁了心不给改名。一转眼过去十二年，苟圣渐渐习惯了自己的姓名，再也没为“正名”而与同学干仗，反而练就了宠辱不惊、老成持重的性格。但学习刻苦、资质平平的他，不出所料地高考落榜了。小梅拉起了抽闷烟的富明：“赶紧去找牛杰啊！”
富明怒了：“我还要找他算账呢！他说猫娃是状元命！”小梅急了：“你个一根筋黑撒！听说牛杰他堂哥牛喜贵的建筑公司做大了，正招人呢！”
牛杰坐在坪沟大饭店的包间里，身边早就围了一群人。牛杰用“陈仓大酒店”梳了个“周润发”头，在富明和众人热切的注视下拿起了手机：“喜贵总啊，得知你要广揽英才、兼济天下了，咱镇几个自家娃给照顾一下嘛！有坪沟大饭店彩凤总家的赵建伟，我同事林科家的杨军，王镇长妹夫家的孙亮，我表侄苟圣……啊？那你给办好啊！”
牛杰打完电话默不作声，头型又梳回了“张国荣”。富明生来头回对牛杰失望了，因为牛杰一口气说了六个人，苟圣被排在第四。三天后，就苟圣一个人被通知去上班了。
富明对牛杰千恩万谢，但牛杰简单客套后再无多话，把背头又梳成了“张国荣”。其实，牛喜贵与牛杰并不亲近，接到电话的时候，牛喜贵正在酒桌上应酬，搪塞道：“我公司规模不大，只能给你解决一个。”
但牛杰没拿自己当外人，一口气说了六个名字。牛喜贵脑壳嗡嗡作响，只记住了最好记的名字：狗剩。就这样，苟圣进了喜贵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在工资低、活最苦的施工部当放线员、质检员兼收料员。
苟圣秉承了一根筋、黑着弄的“黑撒”家风，把图纸带进被窝看，把全站仪抱上饭桌研究，收料时一公斤、一厘米都不容误差。喜贵看在眼里、嘴上不说。
牛喜贵家有独女红娟，公司是个家族企业。大家都说谁娶了红娟，就是“驸马”加未来董事长“黄袍加身”了。两年后，苟圣升任了施工部部长。三年后，苟圣从公司里一堆伪文青、假小资、冒牌专家、业余脱口秀演员中脱颖而出，被红娟的“绣球”砸中了。喜贵、红娟一致的意见是：苟圣这娃，人如其名，老实可靠，能守业、会干事。
五年后，苟圣当上了公司董事长。牛杰对喜贵当年的不给面子有气，挠着锃亮的“葛优头”说：“喜贵五行缺水，你得按天干地支、生辰八字，把公司名字改一下！”这次，苟圣也没给牛杰面子。再几年，喜贵公司成了喜贵集团。
富明、小梅住进了喜贵集团承建的坪沟镇移民搬迁工程新楼，小梅拉着苟圣说：“猫娃，你现在事干得大，能不能跟编字典的说说，把咱这个苟字，读音改成够字吧！”富明被小梅气笑了：“苟字咋啦？昨天猫娃的大名上省台新闻了，我苟富明就认一个理，老百姓的口碑才一字顶一万字呢！”
 （作者供职于陕西交控宝鸡分公司)